石门开(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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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他在情急之下脱口叫出詹台一句“师父。”

没想到世事变迁,现在的自己,原来真真切切地认了詹台做师父。

一个个青灰色的小格子靠在墙上,远看静谧得仿佛一幅水墨山水画,世界都只剩下了黑与白的差别。

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就这样被凝缩在这样小小的盒子里。小海默默地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骨灰盒外的绒布,轻轻地将自己的母亲放进去。

无论是爱是恨,都已与徐徐升空的白色烟圈一样,消逝在人间了。

詹台默默地站在小海身边,说“你真的想好了吗如果留在这里,你可以和李警官一家人一起生活。李嫂做得一手好菜,培养出了一个很好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如果你住在他们家,也不用离开你的学校、老师和同学”

“我不是不愿意”詹台略有些迟疑,“但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又从来没有跟孩子相处过”

他说着说着,又住了嘴。

那个雨夜之后,许多东西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现在的小海,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小海却摇摇头,微笑着说“以前就一直缠着姐姐教教我,怎么才能看见鬼,怎么才能像她一样惩恶扬善。人这一生,路可以有很多条,但我想,我还是想走我最想走的那条。”

八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自己几十年后的未来想做些什么。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也许茉莉救下他的初衷,也希望他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八岁孩子一样,放学之后玩着木头枪,和小伙伴无忧无虑地聊着最近新流行的游戏,亦或者在下巴上渐渐冒出青茬之后,嘀咕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们。

可他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孩子。

他从来也没有试过。

“小海,你是有选择的。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詹台迟疑着说,“如果你可以忘记,如果可以你放弃”

小海抬起眼睛,淡淡地看着他“可我不想忘记。”

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想,无论思念多难耐都不想。

小海第一次见到方岚,即使进门之前詹台耳提面命,打了好几次预防针,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还是被方岚震撼到了。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许电视里曾经有过,可是无论是哪个电视里出现过的明星,都没有近距离地看她让他的心灵受到冲击。

可是他也只是惊愕了几秒,便默默移开了眼神,淡淡地向她点头示意。

方岚微微一笑,倚在詹台的身上,说“你收的这个徒弟,性格还挺平稳,适合当道士。”

詹台看着小海,眼里却满满都是心疼,轻声说“嗯,很像我。”

他们住在靠海的小城,比以前的日子安静许多。

城镇很新,靠海一排新居,入住率算不上太高,每天晚上小区里安静得仿佛一座空荡荡的鬼城。

有时詹台出门办事,方岚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偶然会有些空落落的。

坐在她对面扒着米饭的小海,便会从盘子里默默夹上一筷子瘦肉,放进她的碗里。

“晚上这么黑,你晚上一个人睡,不害怕吗”方岚便抬起头,看着小海,温柔地笑笑。

小海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轻轻摇头“我从来不怕黑,也从来不怕鬼。”

鬼怪有什么可怖他看过这么多故事,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害人的从来都是人。

“你说的对,我也不怕鬼”方岚便也点点头。

小海难得地笑了,看着她,体贴地说“我知道。你会害怕,是因为詹台哥不在身边。”

爱人不在身边,心中有了软肋,这才会有挂怀和牵念,这才会有担忧和惊慌。

这才会有恐惧。

小小人儿,如此通透,哪里像是一个孩子

方岚眼中怜惜满溢,却深深地觉得他比她意料之中还要坚强许多许多。

南方的第一个冬天,没有下雪。

临近年关,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方岚格外担心小海,一面往他的书包里塞一管护手霜,一面细心地叮嘱“上完厕所洗完手之后,一定要擦一点啊。不然如果生了冻疮,这个冬天就会很难过了。”

小海的神情却有些恍惚。

每逢落雨,他总会难以抑制地难过。

母亲和茉莉在同一个雨夜离开。母亲离开的疼痛,似乎很快就从生命里消止,即便现在学校里的朋友偶尔问道,他也可以微笑着说“没关系。”

她美丽的面孔在他的记忆里却越来越模糊,仿佛大脑自己就是有这样的本领,会慢慢淡忘生命中会疼痛的那些过去。

都说小孩子是“记吃不记打”,小海默默地想,也许他也是这样吧。

可是另外一个人,却在他心里一天清晰过一天。

当午夜梦回,他在雨夜中惶惶惊醒,听见隔壁的詹台和方岚睡梦中均匀的呼吸,却会莫名想起自己在洗头房里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小小的房间里,连绵的流水声,淡淡的茉莉香味,和永远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会体恤他、心痛他、陪伴他的那个人。

新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曾经的过去。新的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为人和蔼谦逊,像曾经和詹台有过交往似的,对待小海,像是自家孩子一样温柔照顾。

再没有那些需要担心挨打的日日夜夜,再不需要心惊胆战地走上考场,他的成绩反倒是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学期末的时候,方岚走在小海的身后,来替他开家长会,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过分精致的脸庞。

他的新同桌第二天,带了几分羡慕拐了下他的手臂“来开家长会的那是谁呀可真是漂亮啊。”

小海微笑“是我嫂子。”

师徒名分,为免风波,他们很少对外明说。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詹台和方岚是他的兄嫂,尽心尽力地教养着失去双亲的他自己。

而他在这座小小的、安静的海滨城市,一日一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少年。

十五岁的少年小海,迎来了他第一次的叛逆期。

盛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反射出晶莹的光芒。湛蓝色的大海就在球场之后,水面波光粼粼,雪白的浪花仿佛永无止境地一层层席卷而来。

小海抿着嘴,浓密的眉毛紧皱,脸上露出些许倔强的表情。

他如今只比詹台低一个头了,宽厚的肩膀赤裸着,只穿了运动的短裤,敞着已有隐约腹肌的小腹。

詹台仍站在球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海却铆足了劲,飞速地朝着球门全力一踢。

雪白的足球腾向半空,打着旋朝球门飞去,猛烈地击中了横梁,发出了“咚”的一声暗响。

一球不中,小海脸上更见不虞,转过头来胸口起伏,就是不肯看詹台的眼睛。

“你答应过我的”小海低声说,“中考之前,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你说过,只要我好好考试,考上一所好高中,就会教我怎么去找她的”他抿起嘴唇,低垂的眼睛里仿佛盛着一角大海,一样的波光粼粼。

詹台长叹“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呢她可以是云、是水、是海、是风可以是世间万物,你要去哪里找呢”

小海猛地抬起眼睛“踪丝、魂网要想追踪一个人明明有千万种方法。我看过古籍,哪怕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一魄,都能经年累月,一天天用心血浇筑成成型的”

都说人成年后的漫长岁月,往往在追寻年少时失去的东西。

执念既生,就会一生被其所缚。

詹台哑口无言,半晌,才轻声说“已经七年了,你还没有忘记吗如果放下执念,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学校里会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你会找一个工作,拥有一个从此不再不颠簸流离的,属于自己的家庭。”

小海冷冷地说“我是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

“可我的人生里,没有她不行。”

无论要等多久,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们终将重逢。

“哪怕她是一缕风,一片云,一角阳光,我也要住在有她的世界里。”

十五岁那年冬天,护手霜终究没能挽救小海的双手。

他修长的手指上时不时便出现一块粗糙的红斑,又痒又痛。方岚托着小海的手,一面细细致致地上药,一面责备地睨了他一眼。

“你别这样看我。”小海往椅背上轻轻一靠,疲惫的神情中隐约透露些詹台的影子,“我既然知道了她的消息,就再也没办法袖手旁观。”

这样的期盼,他等待了快八年,煎熬了快八年,多一秒钟也实在是不想再等下去。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轮回。

小海第一次遇见茉莉的时候,还不到八岁。

而在将近八年之后,他再一次知道了她存在的痕迹。

“你说到底是不是我学艺不精不然为什么我试了这么多次,还是没有办法找到她”小海有些挫败地揪着自己后脑的头发,“试了一次又一次,也只能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却一直找不到她在哪里”

没有暖气的南方冬天,室内冷得仿佛能结冰,呼吸中都溢出白色的雾气。

小海的面前放着一只金色的小盆,澄黄色的银杏叶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只飘零无依的心。

他一次又一次将手放进冰冷的水中,生了冻疮的手背蚀骨般疼痛,小海却浑然不觉,嘴里默默念着“需于沙,需于血,衍在中,永所事”

黄色的银杏叶一点点沉入水底,像是灌满了铅沙的孤舟,终究挣扎不过风浪。

水波荡漾,一层层、一圈圈,透明的水痕一点点荡开,像是一幅终于平展的扇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水面,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一个人的脸

她在笑,眼睛弯得好似一泓弯月。

她淡色的嘴唇缓缓开启,好似在对他说“你别恨我”

小海砰地一下抽出手,清澈的水波四溅。

生了冻疮的手背和手指,现在才觉察出隐隐约约的疼痛,像是千万只蚂蚁在手背上肆虐地玩耍,一千重一万重难忍。

小海把手背缓缓放在了额头上,缓缓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你到底在哪里”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樱花盛发的季节。

方岚专注地往小海的包里装着各式各样的零食。小海好笑地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去春游,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给我。”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担忧“要坐两个小时的高铁呢,真的没关系吗要不然还是让詹台开车送你”

小海连连摆手“又不是去别人家,何况李凯华会在火车站等我呢。我吃在他家,住在他家,他也不会让我饿肚子的,就别担心了吧。”

方岚仍然没有完全放心“我又不是担心这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小海却猜得到她想说什么。

每年回去,他都会去宝灵街看看。以前有詹台陪着的时候,即便是心情低落,也有个人在旁边开解。可是这一次,无论詹台和方岚怎么劝,小海也始终坚持要一个人回去。

小海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轻轻对方岚说“放心。”

有些心情,如果不是一个人面对,好像就永远没有办法整理妥当。

他不想要任何一个人陪伴,只想在离开她八年以后,再去看看他曾经住了八年的地方。

宝灵街上的樱花树,和八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小海站在树下,恍惚间想起,记忆里像是有谁说过,“樱花树生长得很慢,想要看花开,你可能要等上四五年呢”

他努力回忆了片刻,还是没有想起到底是谁说过的那句话。

不过也罢,小海自嘲地笑了笑,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和他说过那么多故事,那么多话,就算再努力去回忆,又哪能一字一句全部都记得呢

模糊的过去,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暖情绪却历久弥新,总让人在辗转反侧之中一次又一次怀念。

樱花一片一片,像是漫天飘落的白雪,又仿佛她离开的那天晚上,萦绕在他身边久久不肯散去的茉莉花瓣。

前晚像是刚刚下过小雨,小海踩着犹有水迹的青石砖块,一步步朝那个熟悉的楼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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