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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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几声,手握在那黄金所铸的龙头扶手上,摇了摇头,神情苍凉又复杂,“朕怎么会让他如愿……”

那个时候,慕攸还不明白,帝王话里的意思。

直到他昏昏沉沉再醒来。

他的老师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唯有脖颈间皮肉外翻的血痕,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而他却因为那颗丸药,从此跳脱了轮回之外,永得长生。

那是应琥最想得到的东西,是应琥费尽千辛万苦,杀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磨难,方才得到的一颗仙药。

却最终被魏明宗用计,落入了他的手里。

或许,魏明宗从未想过要自己服下那颗药丸。

他这么做,也不过只是最后的报复。

应琥曾是那样真心地与他共同度过人生中最艰难晦暗的时光,生在帝王家,魏明宗生来就面临着各方的诡诈算计。

为了活下来,他只能逼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应琥算是从年少时,便一直陪着他共渡难关的人。

在魏明宗心里,应琥早已是他的朋友。

但,或许应琥从未这么想过。

北魏覆灭,也不全因应琥为了长生之药的下落而通敌,魏明宗很清楚,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几十载,即便是他有心想要肩负起身为帝王的责任,可他却总是力不从心。

而北魏几代君王在位期间累积下来的贪腐懒散的风气,已经使这个国家的根在慢慢腐烂。

魏明宗没能除掉依附其中的腐肉,这便是注定的结局。

世间有神明,自然也有灵。

魏明宗无法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服下长生之药继续苟活,他已经如此失败,也没有办法再去面对更加漫长的人生。

而对于慕攸。

接连失去了自己的三位皇子,又失去了自己挚爱的皇后。

无论朝堂之上的老臣如何劝谏,魏明宗都没有要在宗亲里选择一位世家子过继到自己膝下的打算。

慕攸是他在创办画学后的四年里,唯一看重的学生。

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亲授过的学生。

对于魏明宗而言,或许慕攸在他心中,早已不知是学生那样简单。

他待慕攸,或许更兼父子之情。

虽无血缘,但对于魏明宗而言,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如慕攸这样,在他此生最为看重的书画创作上,能有这样的天资。

画学四年,魏明宗对慕攸几乎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而这个少年也不负他的期盼,不过四年时间,便已令这世上无数学画之人无可企及。

魏明宗将那颗药丸给了慕攸,应琥得知后,怒极。

原来那灵药不但只有长生之效,还能使洗髓伐骨,使凡人拥有吸取天地灵气的能力,借此修炼术法,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来的那些邪门歪道的阵法,竟想出要用慕攸来作为阵眼,来达到他借由慕攸作为吸收灵气的容器,获得异能的目的。

也是那个时候,应琥发现了逐星的存在。

因为在慕攸在被禁锢之前,逐星作为才来到人世几年的画灵,她还没有办法离开慕攸太远。

所以,在慕攸被锁进地宫里的时候,逐星也受到了牵引。

她眼睁睁地看着慕攸被沉入棺椁里,看着他闭上眼睛,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当时逐星灵力低微,加之那阵法诡异,难以挣脱,所以逐星被应琥作为测试阵法的可行性的实验对象,被吸走了一半的灵气。

那几乎是逐星的立命之本。

但因为应琥还是□□凡胎,没有任何有效的药物或者灵器的帮助,他只剥夺了逐星一半的灵气,身体就已经出现了排异反应,所以逐星才没有彻底散去灵识,反而在灵气四散的时候,逐渐获得更多,更纯净的灵气。

或许也正是因为应琥当初夺走了她一半的立命之灵,所以逐星才能感觉得到,应琥他还活着。

同样的,应琥也应该已经察觉到,她的变化。

“他或许,早就已经找到我了。”

听逐星提起应琥,慕云殊的眉眼间也渐渐添了几分冷意,他沉默片刻,忽然说。

在他失去记忆的这十年,他作为慕云殊,或许单凭这么一个名字,他就已经被应琥盯上了。

又何况是,他的那些画作。

当年除了魏明宗之外,应琥便该是第二个最为了解他的画作的人了。

一千年的时间,阵法在多年的消耗中逐渐受损,因此他才有机会醒过来,离开那里。

而阵法被毁,应琥一定会有所察觉。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却没有找上门来?

“别怕云殊,我现在真的特别厉害的!只要他敢来找你,我就揍他!”逐星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甚至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她身后的那几只小蘑菇也已特别的姿态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发出激动的“唧唧”声。

仿佛是在应和着逐星的话。

慕云殊或许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逐星一直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自己生而为灵,当初却并没有能力保护她最珍视的少年。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

逐星在画中世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尝过了他所尝过的所有世味辛酸,才终于能够明白,作为一个人所要经历的苦乐悲欢。

她在那样冗长的轮回转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练习中,终于明白了属于人类的种种情感。

“好。”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在看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时,原本内心里凝聚的所有深沉晦暗的情绪,都在他的那双眼睛里,转化成了这样的阴雨天里,最清亮的柔光。

他轻轻地应她。

又忍不住细细地端详她。

她真的……

好可爱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想。

此时此刻,他这样温柔的神情,多像是千年之前,少年准备放她远走时,那样的情态。

应琥的爪牙遍布朝野,而慕攸来到魏都时,他的身边只有逐星,此后也有万千吹捧,多少人的追随,可他终究还是年少,棋差一招。

没有护住他的老师,魏明宗的性命,也没能……保护自己的国。

于是去时,他想丢下逐星。

孑然一身,如他的老师那般,从容赴死。

逐星应该活着,她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短短几年,她还有许多河山没有看过,还有许多她喜欢的食物没有吃过。

那时的少年理所应当地想,他不该困着她。

他不该让她陪着他一同陷在泥沼里,陷在黑暗里。

明明前夜,他还那样害怕地问过她,“逐星,你也会离开我吗?”

可后来,他却又说,“逐星,你迟早要走的。”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必要陪着我去死。”

“你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他说,“死后,你再也没有办法看见这样的天空,没有办法再闻到院子里老槐花的香味,也没有办法……听到任何你想听到的声音,看见你想看见的人了。”

逐星还记得那时,他是那样认真地捧着她的脸。

少年嘴唇干裂,嗓音嘶哑,眼里有泪滴落下来,就落在她的手背。

她听见他绝望地说,“我原本……原本是想让你陪着我一起死的。”

他是真的抱有那样的私心。

他想让这个因他而生的小画灵,也合该陪着他一同死去。

“可我舍不得。”

他笑起来的样子,在逐星眼里,却比哭还要难过,“逐星,你要好好活着。”

那时,他以为他什么都算到了。

他甚至理所当然地替她铺好了日后所要走的每一条路。

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她。

所有他收藏的名家字画,都给她。

所有他珍视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地留给她。

好吃的食物,好玩的东西,好看的风景……所有他能想到的,都写满了一张张的信纸。

他怕她不快乐。

他希望她快乐。

望她能去到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地方,体味这世间百味。

他也盼她,最好不必去懂这人间所有的复杂情态。

少添烦忧苦,努力加餐饭。

而他的心思,她不必知道。

他也从未对她轻易吐露出“喜欢”这两个字,因为有些东西压在心底太久,就会变得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无法开口。

可他绝想不到,她会花一千年的时间,等待他的醒来。

再用十年的重复轮回,来让自己懂得生而为人的复杂情感,再回到一千年前的所有记忆里,在他至始至终的沉默里,发现他从未对她宣之于口的,喜欢。

可惜当初,还曾年少的慕攸没有料到,只要他还活着,她就没有办法离开他一步。

于是他为她所做的那一切,最终成了泡影。

但是逐星,永远不会忘记。

于是此刻,这个眼圈儿已经红透了的女孩儿,忽然又开始往他怀里钻。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但却没有被他看见。

“为什么哭?”他听到她发出的细微的抽抽搭搭的声音。

他低眼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儿。

此时此刻,一直悬浮在半空的几只小蘑菇居然都凭空伸出了两只半透明的手,捂住自己并不明显的眼睛,几只开始团成团地飘着,再不敢发出“唧唧”的声音打扰到那两个人。

等了好一会儿,慕云殊才见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然后又直愣愣地望着他的下巴。

慕云殊被她盯得有点不太自在,他抿了一下嘴唇。

逐星忽然伸手,去够他压在鼻梁上的眼镜。

“做什么?”慕云殊抓住她的手腕。

“给我看看呀。”逐星说。

女孩儿柔软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亲昵撒娇的意味。

慕云殊的手在刹那,就很诚实地松了手,甚至还主动低了低头,任由女孩儿摘下他的眼镜。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

低头时,他和枕在他腿上的女孩儿,是那么地接近。

逐星新奇地拿着眼镜看了又看,问他,“你为什么要戴这个?”

“不戴的话,眼睛会看不清。”他解释。

逐星他说着,自己就学着他的模样,把眼镜戴在自己眼前。

“我好晕啊……”

逐星晃了晃脑袋。

“咦?”

她看地上的时候,发现地都变得陡了一些。

她摘下,再戴上,摘下又戴上。

一会儿看这里,一会儿看那里,隔着朦胧的雨幕,把院子周围给看了个遍。

最后她趴在慕云殊的怀里,脑子已经有点犯晕了。

慕云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忍不住弯起唇角。

好像这么多年,

也只有这一刻,能让他感到如此的安宁与轻松了。

仿佛这十年,他忘记了的,丢失了的,终于被找了回来。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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