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分钟的黑暗(2 / 2)
“所以说活着多好呀。都战胜过一次病魔了,这次一定也没问题的。何况检查结果还没出来,说不定没事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尾,尽管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不只是因为担心面前的人。
奇迹是不会发生两次的。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复发就没希望了。他说。
我说不,既然发生过一次,它就可能发生第二次,你要有信心,像你在球场上那样有信心。球队、乐队还有你们班的同学都在等你回去。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妈妈和学学都要你陪着呢,你不能随随便便走的。
妈妈不在这里呀,学学也不在。穆铮轻轻笑了笑,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同时又火冒三丈。
“你敢!穆铮你这个王八蛋,不许胡说八道!”
“我胡说什么了?”
我感到了挑衅。不知道我对姐姐乱讲话时她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冷静一点,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你要知道,我没法和妈妈或者学学聊这个,对吧?”他还是那么有礼貌地示意我坐下,顺带压住了我的火气。
“你读的书多,人也很温和,在球队里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从始至终都觉得你最适合当队长了,那天我给你投了票,也让学学和徐牧投给你。”他说,“虽然我们俩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我还是很信任你的。所以才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以为……”我把“以为你想自杀”这句话咽到了嗓子里。
“以为我想自杀,趁妈妈和学学不在的时候?”他笑了。
没吭声。
“今天来的路上,我想过这个。”他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想也不准想!”我立刻把他的话顶回去。
“你读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吗?”
我没有,而且听了他这话,我也摸不着头脑。但他随后说了书里的一个故事,我大概就有些明白了。他说,维特和他的朋友阿尔贝特骑马出去玩,阿尔贝特带着一把手枪,没装子弹。维特把枪要了过去,突然用它对着自己的脑袋。阿尔贝特吓坏了,把枪夺走,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问维特想做什么。维特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没子弹。阿尔贝特说,没子弹也不行,自杀是愚不可及的。维特不高兴,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愚不可及,从来不考虑别人做某件事的意图就妄加评论。阿尔贝特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些行为本身就是恶劣的。两个人没法真正地交流沟通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维特,我是阿尔贝特?好吧,就算是这样,你觉得我是个白痴,愚不可及,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自杀。”我好气,浑身上下都有点打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想,如果我们要聊这个问题,你得先让我把我的想法说完,不要听了一点就打断我去发表你的意见,因为生病的是我。可以吗?”
我答应了。
“我想过,人到底有没有权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其实我想得可能跟你差不多。要是我有个朋友突然跟我说他有自杀的想法,我的反应会和你一模一样,我会很生气地命令他,让他好好活着,接着讲一大堆阿尔贝特说过的话。我会告诉他,生命非常美好,亲人和朋友都很关爱你,自杀是愚蠢的、自私的,你要想想,如果你死了,你的父母会多伤心,朋友会多难过。没有天堂地狱,人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活得再难受、再痛苦,那终究是活着。柯柯,你是这样想的吧?”
点头。
“所以,你懂的道理我都懂呢。”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不要自杀?”我质问他,间或擦自己的眼睛。他把床头的纸巾递给了我。
“我刚刚说了,这个病是一场噩梦。我以为我醒了,可它一直都在,没有远去。还记得初一的班赛吗?那天你们生学学的气,我来道歉。我骗了你们。我没有受伤,而是我身体非常不舒服。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学学那天很想赢,说话又特别不好听了吧?他心情不太好。还有去年第一场比赛,踢理工附中,赛后我在厕所找到你,妈妈那天带着你们开读诗会。你走了以后,我躲在厕所里吐。”
“可你为什么不跟你妈妈说呢?”
“我得确认自己是不是复发了。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检查的,我都习惯了跟学学往医院跑了。之前几次不舒服,后来都没有确诊。在确认之前,我死都不能告诉她。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要是我没问题,却告诉她我哪里不舒服,肯定会制造恐慌的。妈妈经不起我的病再次复发的,你明白吗?她这辈子过得太难受了,从小外公就去世了,结了婚没几年爸爸也走了,我又得了病。要是条件好一点,妈妈说不定能成一位作家或者教授呢。我拖累她了。”
“你别这么想。你妈妈既然决定把你生下来,肯定是想看着你健健康康长大,去实现你的梦想的。”
“要是没有我,她也许能过得更好吧,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吧。”
“不。正是因为有了你,她才能好好地生活。”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呢?好像你才是周老师家的孩子。”他苦笑着,“没有人有权利替我妈妈说这种话。”
“那你也没权利认为你妈妈没有你会过得更好。”
“我真没想到,柯柯你这么喜欢抬杠。”
“抬杠的是你!我还以为穆铮很阳光很勇敢呢!”
“我很勇敢吗?在得病以前我以为自己很勇敢,像爸爸一样勇敢。但这个病把我压垮了、榨干了,一点精力都不剩了。你以为我在二三年级时老感觉自己快死了是夸张吗?现在说出来是在耍帅吗?你没得过这个病,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可怕。不只是把家人都拖垮了,还有我自己的精神。每周都是做不完的治疗,我才十岁不到。你在十岁的时候见过病危通知书吗?你知道上面都写了什么吗?要我背给你听吗?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像什么?你体会过吗?它就像一床棉被,盖住了你,你动弹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它一点点覆盖你的身体,不断地下压下压,把你压到床里面去,压到大地上,凝固起来,变成一团什么都没有的肉,一种绝对的空白……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吓到你了,对不起。说说治疗的事吧,一套流程走下来,大人都受不了的。就像是严刑拷打,或者宣判了死刑又不执行。人的意志是有限的,它会被一点点消磨干净。疼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每个器官都搅在一起。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最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痛苦在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哪怕是枪毙,犯人知道疼一下就结束了。而我根本不知道要疼多久。它一点希望都不给你。站着不是,坐着不是,躺着也还是疼。忍着也疼,喊出来也疼,有什么办法呢?人被疾病给彻底摧毁了,一点尊严都不剩下了,我不想让自己在妈妈面前龇牙咧嘴地哼哼,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乱踢乱蹬,可我怎么办?在那一刻想到的就只是赶紧结束吧,赶紧停下来吧,我受不了了。只要能停下来,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都可以。它太漫长了,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承认,我的一些想法是很自私,你也可以认为我懦弱、愚蠢。但是人的意志可能没有那么顽强,我就是普通人,就是个小孩。我说妈妈受不了我再复发一次,这是真的,当然也是一个借口吧。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自己没信心再来一次了。我之前已经尽了我在那个年龄所能尽的全部努力,即便看不到希望。当然,奇迹发生了。但人不能总是期待奇迹的。今天我又躺在这里了,这就说明那也不是奇迹,只是我多活了几年。就像一场梦,它现在醒了,我又回到了过去。我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经受一次那种漫长的治疗。最害怕的就是,钱花光了,妈妈被我拖垮了,我还是得死。我见过这种事,就发生在朋友身上。”
穆铮说这一席话时仍异常平和,脸上甚至带了一丝微笑,这就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吗?可怕的疾病来没完全覆盖到他的身上,但他明确知道自己这回逃不掉了。
我必须说点什么,让他有信心接受治疗,有信心活下来。但除了说教以外,我还能讲什么?就像他说的,我没得过这种大病,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说那些无关痛痒的话。我讲再多都是容易的,因为面对病痛的是他。
在无数个过去的日子里,我设想过,要是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让我能把弦弦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甚至去牺牲自己。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离开的人注定没有重新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机会了。而今天,穆铮就在我的面前呢,死亡的阴影在三年后再次萦绕到我朋友身边,我似乎被给予了一次机会,去保护,或者说去救赎。我想到了鲁迅先生的那篇小说,和梅梅聊过后看的。一个垂老的女人问一个读过书的年轻人,人死了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地狱,死去的人能不能再见到。年轻人支支吾吾,最后逃走,当晚这位不幸的女人就死了。穆铮在等待我跟他说点什么,我可以说任何我想说的话,但我知道自己能说的话非常有限。而且,无论我在这个对无数人而言异常平凡的夜晚说了什么,它都会有相应的责任与代价,不管我能否承担得起,它都会到来。
我好害怕自己会给出糟糕的回答。
“可是……我们得打起精神来呀。大家给你写的信,还有学学弹的曲子,创造奇迹的不是这些东西吗?你能挺住的。我也会陪着你。你不是喜欢海明威吗?就像他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摧毁,但是绝不能被打败’。《老人与海》你肯定看过……”
我正想说下去,他却笑着打断了我。
“你知不知道,海明威最后用他的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得了太多的病,写不出东西,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妈的。我说了什么。
我好像被猎枪的巨响震聋了耳朵,只留下一点点潮水的声音在飘荡。
“我确实很喜欢海明威——可不只是因为他写了《老人与海》哦。你看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吗?《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几个月前赵蕤提过它们,就像在昨天呀。有时我真以为自己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呢。‘我们一定要尽全力。’‘你尽吧。我累了。’‘我只是憎恨死。’‘这不过是个卑鄙的骗局。’‘我想送你回旅馆’。‘不用,谢谢你。’‘只有在死亡姗姗来迟,而强烈的伤痛让你失去尊严的时候,才是糟糕的。’‘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我草草地回答没看过,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你知道我名字的来历吗?”见我不知所措,他倒是换了个话题。
摇头。
“一位很好的诗人,妈妈喜欢他写的诗。他叫查良铮,还有个堂兄弟叫查良镛,这个人你一定知道——他的笔名是金庸。查良铮也有个笔名,叫穆旦——就是我这个穆,你明白了吧?穆旦的诗我也读过一些,也喜欢。但是柯柯,有时文学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大呢。当病痛真正抓住我,学学的吉他都会让我烦躁,认为这声音吵闹,更没有心思去看书了。就是这么残酷,病魔一下就能把我们用文学和音乐构建起来的理想毁掉,连带我的生命一起毁掉。”
“你说得对,我甚至很同意你的看法。我也经历过一段非常非常黑暗的过去,那时候我看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看是看了,但对我来说那就是两行字而已。我感觉不到那一腔正气,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它帮不了我。但是……我想,勇敢并没有想象中的要求得那么高。在无比黑暗、一点道理都不讲的情况下,人只要努力活着,那就是勇敢的。活下来的都是英雄,无论多么平凡。我们的生活里有很多美好的事,值得我们活下去。”
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和情绪失控了。但头脑和话语却是清晰的。
“我知道病痛的折磨会有多残酷,虽然我没生过病,但……我告诉你吧。三年前,我的弟弟去世了。因为一天晚上我以为弄丢了自己的手套,他替我去买,结果出了意外。赵蕤当时也在,差点连他都死了。过去的三年是很黑暗的,我想,我这三年来的痛苦可能和疾病带给你的痛苦有相近的地方吧。我和他从小在一张床上睡觉,是真真正正一起长大的。有一天,他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再见到他时已经隔了一层玻璃。我再也碰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甚至都不能跟他斗嘴吵架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完了,因为不是我自己犯病,非要他去买手套,他根本就不会死的。
“穆铮,你别死,可以吗?算我求求你了,你别死。我知道,你再去治疗会很难受,我理解,非常理解。而我,我再失去一个朋友,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对不起,我感觉自己在威胁你绑架你,可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就是想说服你,想让你好好活着。要是能把痛苦分一半,我愿意跟你一起承担。唉,我说得好听。要是能分担的话,我知道周老师或者学学肯定会最先上去帮你的。但是,穆铮,你别死。好不好?求求你,别死。别。”
我像个小弟弟一样拽着穆铮的胳膊哭,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把一个要远行的大哥哥留下来。早上在半梦半醒时做了一遍这样的事,晚上又做了一遍。除了这样苦苦哀求,我再没有一点办法了。
他帮我擦了眼泪,等我鼻子抽得不再那么厉害后才开口:
“那个……我可能见过你弟弟。他是23号,对吧?”
边擦眼泪鼻涕边点头。
“一定是他。我跟他踢过一场比赛。那天你不在,赵蕤是门将。那场比赛势均力敌。我先进了一球,比赛最后时刻,他一个人从边路带球,我们的边卫、后腰和中卫围追堵截,却都被过得干干净净,中卫还被晃倒了。这完全是自己带出来的单刀机会,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面对出击的门将,他打的是近角,非常果断,门将毫无办法。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进完球后没有庆祝,只是抱起球往中圈跑,还想争取时间再进球。我们所有人看着他,他也一路目视我们,那副表情没有挑衅,没有回击,也没有兴奋或者焦急。要是我过掉对方整条防线再进球,来一个滑跪庆祝都不足以释放,起码得做个空翻,虽然我也不会翻就是了。而他居然是这样心止如水,这比任何场面都震撼我。”
“那应该就是弦弦踢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说。
“这样……”他沉思了片刻,接着说,“其实柯柯,你和你弟弟不太像。不过嘛,都给人一种生命的感觉。新鲜、鲜活,充满情感,无论有没有释放出来。这个世界挺糟糕的,黑暗的地方太多,但看到你们,尤其是今天你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我觉得世界上还是有挺多美好的东西吧。当然,我也一直在被大家关心。今天受你照顾了。不,是受你们兄弟俩照顾了。虽然你说的话也不是那么有说服力,但我感受到你的努力与情感了。我很感动。”
“欸?所以……你,你不会去自杀吧?”我试探性地问。
“我没说过我要自杀呀,只是想到过,然后今天想跟柯队聊聊。”他脸上露出了狡黠的表情。
“想也不准想!”
“又来了,你就没有过一些灰色的念头吗?太阳都有黑子呢,但太阳始终是太阳。前几天我看到妈妈在读的一本书,腰封上有一句话,‘一分钟的黑暗不会使我们失明’,就是这个意思嘛。我心里有数。”
说着,他做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动作。看到以后,我竟然放心了不少。
“那你是答应我了,不可以死。”
“只要能活着,谁想死呀。”他一摊垂下来的手,“别的不说,我死了,妈妈怎么办?我才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呢。”
“啊穆铮你这个大坏蛋,你在钓鱼吗?想看队长出丑是不是?等你好了,我要狠狠地罚你,一点面子都不给你!”说着呢,我又哭又笑,爬到床上伸出手来狠狠揪了一把他的脸,就像姐姐以前揪我脸一样。
“那个,柯柯,现在几点了?”他挣脱以后问。
“七点不到,怎么了?”
“你帮我一个忙。”
“说吧。”
“带我出去。我要去一个地方。”
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曾有过的疲乏与无力溃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今天见过一次的坚定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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