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归来与浪花(1 / 2)
录像和照片不同。它是活动的,每次观看总会有新的发现。套用一个说法,录像和美术作品是在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我们这代人很幸运,留给后人与自己的记忆是鲜活和彩色的,可以在任何时候用手指轻松地唤起——只要我们还没把那些数据组成的声音与图像完全忘记。尽管时间溜走了很多,但重新回看这一段过去,又响起了你们的声音,难免产生那种亲切感,时光仿佛重现在了眼前。
夏天就要来了呀,阳光给大地涂上繁茂的金色。在这座城市里,春天只是个太过短暂的梦,一睁眼便是浮动的燥热了。无论是记忆还是现在,气候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自己身体的变化,谁又能证明时间是流动的,而非安静地在城市里堆积呢?江元就像个蜗牛壳,外面是坚实而古老的城墙,钻进去,睡着了,醒来了也还是那样,还可以再做一个比之前更长的梦。
但我知道,我们早散了。梦可以做得很久很久,但终归是要醒来的,就像每个孩子都必须长大。
我要把声音放得大一点,让录像可以更好地吸引我的注意。
“大家好。今天由我来解说江元市市长杯四强首回合的比赛,江元市第一中学坐镇主场对阵江元市理工大学附属中学。双方球员还没有进场,我们趁这个机会来介绍一下对手的情况,身披亮红色球衣的理工附中在八强以4:1的总比分淘汰了溪岭中学。他们的主力球员是……”
姐姐永远是这么有条不紊。不过,和上学期的解说比,她似乎没那么活泼了。大概是我不在看台上吧。好像我在身边时,她还可以肆无忌惮地逗我玩,装出一副爱支使人或欺负人的样子。听说她平时是十分安静的,很少和人开玩笑,尤其不会和男生说笑——似乎我也不怎么和班上的女孩子来往。已经到了初二,有几个女生我都没主动说过话。有时真不太知道该怎么和女生说话。一来是自己的事已经很多了,作业和考试没完没了,想想都焦头烂额。二来是各种条条框框让我觉得跟女孩子讲讲话都有可能被同伴或老师用怀疑的眼光注视。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这样,但这种隔阂或多或少存在着。我们本就是在单元楼密密麻麻的一扇扇防盗门里长大的,到了学校也要将自己用一张张小桌子间拉出的缝隙隔开——就要小中考了,考试是家常便饭,大家的座位要越离越远才对。
我怎么又在想这些事了呢?明明是准备看录像的。回忆仿佛是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热水哗啦啦地流,有时盆里的水才盖过脚,龙头里喷出的水花却控制不了地溅到了身上。我的思绪就像溅起来的水花,不经意间飞到了别处。
屏幕里,只留下声音的姐姐还在讲着,而她的意外也来了。一声闷响,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了,也打断了她的解说。打完招呼后的迟疑仿佛能从屏幕之外看见。
“我来跟你一起解说吧。”
“好呀。不过你今天不踢吗?”
“不踢,我累计黄牌停赛。”
“嗯。大家欢迎一中的副队长黄敏学同学,他会给我们提供专业的角度与分析……”姐姐的语调有些生硬。咱们俩确实是亲人,碰到学学后的反应都不太自然。但或许未必,我已经不那么“怕”他了,姐姐可能只是跟他不是很熟罢了。
“我不是副队长,咱们队没设过副队长。队长永远是柯佩韦的。我也没什么专业角度。”他再次打断了姐姐,后者肯定是尴尬到没有出声,真不知这对组合会怎么解说比赛。
“穆铮,你在吗?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到的话发条弹幕吧。”看了好一会空空荡荡的体育场,我才再次听到屏幕外的声音。然而此刻的我和过去的学学都没有看到任何一条弹幕。沉默再次覆盖,直到《公平竞赛曲》有节奏地响起,僵持的气氛才随着鼓点缓缓瓦解。画面中,自己和同伴以及对手们慢慢出现在了赛场中央。
“一中本场比赛的首发门将是23号柯佩韦。后防线上,从左到右是10号卢卡,6号赫明明,5号叶芮阳,3号米乐。中场是20号何宏晖和4号李百川。9号阎希是单前锋。我说得对吗?”姐姐像是在征求临时搭档的意见。
“大概吧。”他回答道,声音更加沉闷,兴许是穆铮没理他的缘故。而在远处召集队友喊话的我怎么也不会知道看台上是这样一种氛围。
比赛开始了。
“卢卡接到阎希开出的皮球,回传给赫明明。明明大脚长传,对方的后卫有点冒顶……”
“打门呀!打!”
画面里的阎希带球突入了禁区,在学学的叫喊声中,他轻轻将球往右后方一敲。插上的米乐得球便是一脚远射,还是用左脚踢的。皮球稍稍高出了横梁,跃起的理工门将似乎心有余悸地朝队友们摊了摊手。
“还不错,射门质量还是可以的!”姐姐鼓励道。
“对嘛!不能怂,就是要打出气势!”学学补充。
似乎随着裁判启示般的一声哨响,隔阂的壁垒显现出了可以被打破的迹象。我们因为这项运动认识了彼此,正是随着它的开始,所有人都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它隔离了臃肿的作业、反复的考试与张望的眼睛,将我们聚焦于绿茵场上的奔跑与跃动,忘却了作为支持者以外的其他身份,一切都随皮球的运动与弹射化作了共同的声音。
但赛场上的人绝对无暇考虑这些。当艾尼瓦尔高大的身躯真正站到身边时,强大的压迫感随影子从脚下覆盖到了头顶。只要他一得到皮球,就会像一辆无坚不摧的坦克一样在我们的防区内横冲直撞,碾来碾去。幸亏我们听取了明明的意见,尝试去切断他与霍宇齐的连线。教练安排阿晖首发,只给了他一个任务:从头到尾死缠霍宇齐。他像甩不掉的膏药一样贴在理工的核心与大脑身边,不给他一点顺利接球的机会。而理工其他球员的传球都或多或少欠缺队长的精度与准度。他们的防守型后腰,背后印了个scofraze的8号同学几次直塞都被川哥稳稳拦截。而老叶和明明轮流顶在了艾尼瓦尔的背后,他想转过身来也得费上好一番力气。天罗地网,这种针对性极强的防守恰是我们对强敌最好的尊重。
“艾尼瓦尔前场拿球,叶芮阳扛住了。这里还需要协防,注意别犯规,不要给定位球……”
“小心!别让他分出来!”
“艾尼瓦尔给到了边路,队友插上助攻。低平球传中,要看住艾尼瓦尔,别让他抢点射门。卡住他的身位!”
“这是什么防守啊!后点怎么漏得干干净净!”
学学几乎是对着手机屏幕咆哮。我对理工的这次进攻印象挺深,老叶和明明一左一右死死把艾尼瓦尔卡在身后,球从我和他们俩中间穿过,待我转身看向身体左侧时,李天城已经在后点完成了打门。球力道十足地射到了边网上,从视频里看好像进了球门似的,悬得很。
“没进就好,没进就好。”这回心有余悸的换成了姐姐,她不断重复着,仿佛在给自己压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回艾尼瓦尔是碾到了我们的禁区里。如岳隐所说,他并不只是一个单靠身体吃饭的“糙汉”,脚下动作也灵活得很。他在右边路得球后正对着米乐,并没有凭借人高马大的优势上前碾压,而是来了一套“踩单车”的动作,速率之快连米乐都跟得有些勉强。一系列假动作之后,米乐渐渐失去了重心,老叶忙赶来协防。眼见得又要面对两人的夹抢,艾尼瓦尔猛地一冲,突然提速抹过了米乐,想通过瞬间的爆发将我们的后防线生吞活剥。即将被甩开的米乐在身后探出腿来想踢走皮球,却被艾尼瓦尔敦实的身体生生弹开了,像击打在盾牌上棍子被坚盾结结实实地反弹回来了一样,米乐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好在艾尼瓦尔第二下趟球趟得有些大,叶芮阳及时赶到,卡住了他接球的位置。此时只要大脚解围就好了,可艾尼瓦尔却偏偏能从夹缝中迈出长腿,将球往门前一捅。已是混乱不堪的禁区瞬间人仰马翻,插上的李天城在混乱中又是一脚射门,射完后就和补防明明绊在一块,双双跌倒在地,而做出侧扑的我和因传球失去重心的艾尼瓦尔也躺在了草皮上。球擦着立柱出了底线,运气是真的不错。
心脏不好真的不能看。听到姐姐这么说,如今是觉得有些好笑,毕竟都已变成了“亲切的回忆”。不怕不怕,咱们不怂他,守得住。学学竟然会安慰人了。但我们在上半场行将结束时还是再度考验了她的心脏。首先是我们的角球,米乐开出,明明将球点给了叶芮阳,后者来了一记转身打门。动作极其潇洒,球却高得连姚明都够不着。理工随即开出门球,李天城在我们的左路突破,制造了卢卡的犯规。上半场被阿晖给予了“特别关照”的霍宇齐第一次有机会主罚任意球。也就只是这么一次机会,他兜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弧线,虽然艾尼瓦尔在包夹之下未能顶到皮球,埋伏在他身后的8号却抢到了落点。“神扑,简直是开挂了!”“怎么做到的呀,韦韦太厉害了!”他俩同时惊呼。因为角度问题,画面上看不清我的扑救动作。只有三四米吧,8号还顶出了一个反弹球,我连手都来不及举,完全是用胸口把球挡了下来。还好姐姐没看清,不然我连班级门都不好意思出。
“你说,咱们是不是有点太保守了?”半场结束,我们回了更衣室,没能听到的对话通过视频保留了下来,“有威胁的射门也就那么一两次,在主场被理工压着打。”
“咱们本来就是打防守反击的球队。进不了球,控球率再高有什么用呢?”
“但防守反击不是只守不攻呀。一中的比赛就是要有激情,就是要踢得好看,不是吗?‘摆大巴’多没意思呀。”
“可踢得好看能进决赛吗?能拿冠军吗?咱们没这个金刚钻,干嘛要揽那些瓷器活?”学学的声音有点不满,“谁不想踢得好看呢?可咱们要是冲出去和理工打对攻,好看是好看了,后防线估计会让艾尼瓦尔突个千疮百孔。被人家进个三四个就好看了吗?”
“好啦,我明白的。就是上半场踢得有点别扭。”面对学学的抱怨,姐姐的声音反而温柔了不少,“要是你能上就好了。”
“唉,人手不够呀。其实我都能猜出来,下半场估计是小七换阿晖,要是落后了就上乐奔,不落后就换徐牧。咱们的牌太少了。万一再有人受伤,难道让队长顶上去吗?”
“你可别小看我弟弟哦。他传球很好的,我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实在不行了让他踢个中场也没问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改行当门将呢?当然,队长踢门将踢得很棒,要不是他队友,我可能都不敢相信他以前踢过中场呢。”
“种种原因吧。小学的时候那几个位置竞争挺激烈,他一直是替补,踢不上比赛。”
“是因为他的竞争对手是他弟弟吗?”
他们竟然聊到了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的?”姐姐的语气也惊讶极了。
“他跟我提过。啊,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还好吧?”学学显然慌了,说话都有点舌头打结。
“没事。我还是蛮坚强的,对吧?”
“嗯……虽然我跟你不熟,只知道你是队长的姐姐,成绩特别好,还是文学社的社长。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很了不起。只是,有时候也别硬撑呀,很难受的。该哭也要哭。”
“为什么对我这么说?因为我是女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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