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蜂起(1 / 1)
日暮。水月观。松涛阵阵送来寒意。“阿嚏。”王六指打了个喷嚏,他小声骂了几句,紧了紧身上的公服,抬头张望。别院空阔,红色的晚霞与紫色的藤萝交相辉映,色彩晕染开来,渡在壁画上,使得画上的鬼神愈加鲜活,仿佛随时都能睁开双眼,跳出噬人。他愈加感到这山里寒气逼人。但好在。他瞧了瞧日头,交班的时间快到了。王六指连忙结束摸鱼,快步回到岗位,翘首以待,可等到不耐烦了,顶班的衙役才带着一身酒气姗姗来迟。彼其娘之!至少迟了半个钟头。他心里暗骂,赶紧把值班所用的符箓、法器,一股脑儿塞给这醉汉,恨不得长出翅膀,快快离开这清寒的山林、恐怖的道观,回到城里温暖又快活的赌档与女支馆里。可交班这厮却磨磨蹭蹭,醉醺醺拉着他不停废话。“老爷们到底怎么想的?让咱们来看守妖怪?嘿!我要有这本事,还当你的差?”“道士也是多事。妖怪头子么,抓着了,早早杀了就是,何必关着押着,倒教咱们担心受累?”王六指心里早就骂娘了,但为了尽快交接,只好耐起性子应付。“说是为了拷问出潜藏的妖怪。”“放他娘的屁,这几日风平浪静,哪儿藏着什么妖怪。”“还为研制解药。”“呸!都成妖怪吃人了,还救个啥?不若早早杀了,滥发个什么善心?”王六枝随口应付,忽的瞥见一个短发道人落拓拓走来,赶忙恭声问安。“见过仙长。”醉汉闻声一颤,赶紧也跟着问安,那点头哈腰的模样,哪里有半分醉意?王六枝暗里啐了一口,就知道这厮是装嘴撒酒疯,正好趁机交接,溜班下岗。……“辛苦了。”李长安温声回应一句。他没注意到两个衙役小小的撕扯,就算注意到了,也不过哂然一笑而已。毕竟是看守妖怪的苦差事,危险又没什么油水,划水或推脱也是人之常情。从金府挣脱梦魇,抓住妖魔头子—郎中,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些日子来,虞眉连同她身后的镇抚司高人都销声匿迹,也不知在暗地里鼓捣些什么,却把郎中连同妖魔们都给留了下来。这可是一帮子烫手山芋!潇水府衙是不愿管却不得不管,整好冯翀说服了青萍真人水月观于观主出面,老爷们便顺水推舟,把妖怪们尽数关押进水月观,交给了冯翀拷问研究,并派遣了许多衙役充作看守。先前那个王六指就是其中一员。可在李长安看来,这纯粹就是多此一举,毕竟镇压妖魔,靠的是水月观立观百年的香火与庇护,靠的是冯翀不惜血本布下的法阵禁制,而不是这帮彷如惊弓之鸟,随时随地都准备一哄而散的衙役。他们唯一的作用大抵是给官老爷们一个放手不管的借口,以及拦住某些人吧。比如,整天杵着拐杖揣着刀子,在山门附近转悠的张少楠;再比如,不晓得从哪里听了二手消息,要来分块太岁肉的憨批。想到这里,李长安摇头失笑,慢慢悠悠晃到了水月观后山石洞,关押妖魔的监牢,在这里,冯翀、薄子瑜已然等待多时。时隔数日,三人再度聚首。不同两个伤势没好利索的道士,薄子瑜这几日过得分外滋润,脸颊都丰盈了不少。李长安还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那是多种名贵香料混合的味道,整个潇水,独一份儿……“又去了狸儿楼?”薄子瑜没急着开口,先递来了两壶好酒,李长安揭开红绸塞子,入鼻别致香醇。“好酒。”捕快嘿嘿一笑。“三娘子的珍藏能不是好酒?”他似是感慨,又似是自嘲。“往日喝上半滴都是奢望,没成想,今儿借了这妖怪的光,天天都能混个肚饱。”梦魇事件之后。也许是出于报答,也许是心有余悸,金员外与三娘子、衙门一齐出面,多次在狸儿楼宴饮城中富豪,商议出钱出力搜捕城中可能存在的妖魔余孽。本来这等宴会,凭薄子瑜的身份顶多在门外站岗,可一来,三人中李长安和冯翀对此不感兴趣,二来衙门中关于妖魔的事宜一直由他在负责,这一来二去,倒是让他得以敬陪末座。但也仅仅是“敬陪”。话是半句发不上的,带个耳朵听,带个嘴巴吃而已。顶天,散席后,能顺手摸走两壶佳酿。几天下来。他脸上油光厚了一层,贵人们还在吵吵嚷嚷没个准头,就是准备拿出来作悬赏的银子加了一层又一层。到了今儿,已然丰厚到薄子瑜每每提及,都不住摇头咂舌的地步。“那么大把银钱洒出来,也不晓得是福是祸?”李道士小小抿了一口美酒。“福祸成败自有天数,凡事尽力而为、不愧于心就是。”嗯,滋味不错。一壶挂上腰间,一壶塞给冯翀。“说说吧,着急唤我上山,是出了什么事儿?”这几日。薄子瑜忙于公务。冯翀一头扎进水月观,醉心妖疫研究。李长安则是一边休养,一边在城中探查妖魔余孽。可惜,打郎中被捕起,城里突兀风平浪静,倒教李长安长剑空利、无处下手。探查之事,落在实处,就成了西市沽酒,东坊吃肉,北郊看花,南城泛舟。今儿天光和煦,他正猫在青(和谐)楼里,看今年的花魁跳舞,冷不丁,就被冯翀传信叫回了这深林老观。洞口不是谈事儿的地,冯翀招呼两人进了石洞。才跨进来。好似换了人间。洞里阴潮秽臭,火光昏暗,影影绰绰里捆缚、关押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它们或是呻吟、或是哀嚎,石室仿佛成了一座拥挤的地狱。怪不得冯道士伤势比自个儿轻,脸色却反而更憔悴,呆在这种鬼地方,好得起来才怪。李长安心里嘀咕,这边冯翀已领着两人到了一张厚木桌子前。这桌子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腥臭,桌面覆着一层褐色,那不是油漆,是血水浸透木料后留下的污迹。也无怪桌上的倒霉蛋忘了妖怪的尊严,在封镇中,涕泪横流、瑟瑟发抖了。这是一只蚊母,就是在金府被猖将一叉放翻那只。&nb--sp;此刻被仰面绑着,腹部的羽毛被仔细清理干净,露出粉红色的皮肉。冯翀熟练地聚拢光源,抄起小刀。“这几日,我一直呆在这小小石室,就是为了研制出逆转妖变的法子,可惜我多番试验,尝尽所学,仍是一无所获,除了……”说着,他干净利落一刀刨开了蚊母的胸腹,将这妖怪的五脏六腑展示给两人。薄子瑜凑过来,啧啧有声。“嘿!这妖怪看来凶恶,刨开肚皮,里头跟鸡鸭也没甚区别么,就是大上一些……咦?”他一挑眉,“它肚子里没有寄生妖虫!”诚然。这只蚊母就跟那头祸斗一样,腹中没有妖虫。“不止。”李长安接过小刀,仔细翻检蚊母的内脏,甚至切下了一小片肝。“你看,这妖怪脏器与肌肉的肉质纹理是一样的。”“有何问题?”薄子瑜不明所以。问题大了!蚊母这种妖怪,李长安是清楚的。多出现在南方瘴疠之地,生来能与蚊群伴生,可驱使蚊群作祟。据说成气候者,能在呼吸之间,吞(和谐)吐蚊群遮天蔽日,方圆十里之内,无论人畜,尽成干尸。在某些偏僻地方,甚至被当做神明祭祀。其肉质似鸡而柴,肝脏肥嫩鲜美,但有剧毒,须得用雄黄、八角、草果……咳咳,总而言之,正常蚊母的内脏肉质纹理决不会如此。“正如道兄所言。”冯翀点头,又搬出一个坛子,从里面捞出了一副连着寄生妖虫的胃囊。这胃囊一半都被妖虫同化,呈乳白色;另一半没被同化,呈暗红色。冯翀各切了一刀。但见,没被同化的地方,切口还是正常的胃壁纹理,但被同化的部分,切口截然不同,却与蚊母的一般无二。“这……”薄子瑜福至心灵。“妖怪看来是只鸟,实则是条虫!”“没错。”冯翀目光凝重。“我也剖开了其他妖怪,发现金府里捕获的妖怪,都同这只蚊母一般。如若抛开那只祸斗不谈,我推测这妖疫实则是妖虫潜入人体,一开始取代肠道,将人变作妖魔,然后逐步感染、同化胃囊、食道、其余脏器,再是血肉、筋骨、毛发,最后……”“彻彻底底,取而代之!”李长安沉思不语,薄子瑜也是脸色难看。因为这情况意味着,妖疫恐怕远比想象中更加诡异,更加危险,也更加棘手。三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周遭妖怪们虚弱的哀嚎、呻吟愈加凄厉、刺耳。良久。“他还不开口?”李长安口中的他,当然是妖怪头子,自称为幕后元凶的郎中。冯翀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唤道兄上山,就是为此。”他迟疑了一阵,目光透着不解。“他说,他要见你。”…………周身缠满符箓铁索,铁钩穿进琵琶骨,气海、膻中、百会钉入钢钉。石室深处。李长安第一次见到这位妖疫元凶时,他便是这副凄惨模样。确如他人所描述的,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就是一个寻常路人模样,却怪异地给人一种“此人是郎中”的感觉。他看来并不凶戾危险,但李长安丝毫不认为这些封禁有任何多余。不仅因他是妖疫的源头,艹纵诸多妖魔的元凶;也不仅是冯翀曾多番尝试,却发现许多法术对其无用,只能辨出他是非人之身,却终究不知是何种妖魔。更重要的是,它在这极致而酷烈的封镇下,却仍能言笑晏晏,语态轻松地招呼自己。“多日不见,道长身体安康否?”道士深深看了它一眼。“承蒙挂念,暂且无恙。”道士会同妖魔礼貌问候,却不会和仇敌虚与委蛇。他开门见山。“我听冯道友说,阁下几日来不曾有丁点儿言语,今日甫一开口,就要单独见某。如今贫道如约而至,有何话语,不妨明言。”“李道长还真是一贯的爽直。”郎中作势要拱手行礼,奈何铁索缚得紧,让他难以动弹。他也不介意,只是笑道:“我只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什么时间?”“取我性命的时间。”“阁下倒是有自知之明。”郎中浑不在意。“毕竟诸位恨不得杀我而后快,留我性命,不过是为从我口中得到妖变详情,可我前几日不言不语,诸位留下我性命又有什么用呢?”他倒是猜中了李长安的心思。这几日来潇水风平浪静,没见着有何妖怪作祟,这厮还一言不发,哪个有闲心等他开口?道士早寻思,过几日,懵管冯翀这边有没有头绪,先把这祸根宰了再说!“今日为何又要开口?”“因为时间差不多了。”李长安不自觉按住剑柄,他敏锐地意识到,此时间非彼时间。郎中微笑着,侃侃而谈。“兵法云,未虑胜先虑败,此言深得我心。所以,金府之前,我也做了一点小小的准备,我带上了所有完成蜕变的孩儿,然后把尚在茧中的留了下来,嘱咐它们小心潜藏,切勿暴(和谐)露行迹。但毕竟只是孩子,没了约束,又能坚忍到几时呢?”“你听。”说着,他微微侧耳,好似有什么只有他能听到美妙声乐传入耳朵。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到时间了。”李长安脸色大变,返身就往回走。还没出石室。“班头、道长。”外头响起慌张的呼喊。“城里出事啦!”李长安两三步抢出去,寻了个开阔高地,向着山下张望。夜幕下。往昔宁静的潇水城已成了一锅沸水。长街短巷打起了无数灯烛,人流奔跑中,偶尔窥见一些或怪异或狰狞或巨大的影子。人的呼嚎、尖叫、哭喊沸反盈天,妖魔的嘶吼夹杂其中。果然。前些日子的和平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今夜。群妖已然出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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