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〇八章 锦绣心意难自明(2 / 2)
飞蓬在石牢中枯坐半月,景天的凡人之躯此前就多次经历创伤,体内经络三天两头就断裂阻绝,致使气血不畅,非但肌体消瘦下去,便是两鬓也添了华发,形容寂寥难堪,不似个修道长生之人,倒像是凡间老朽。飞蓬为了接续经脉,也是耗费心思,说来他一个天上神将,从来只知争斗,仗着神躯强横,也是仗着有夕瑶怀恋,受了伤也无所顾忌,总会自愈的,若有她在,便能好得快一些。
如今凡胎肉壳,便是手指被刀铁所伤,也要小心包扎,这样脆弱不堪,自然要小心护持。
飞蓬在这苦寒昏沉的石牢里,施展当年在神树下学来的疗伤术法,驾驭点滴法力,慢慢治愈旧疾,忽得不知为何,莫名便想起夕瑶了。
他愣怔地凝望虚空处,眼前浮光掠影的一些旧日景象,他不愿再去回想,可它们依旧接连不断显现,愈是不在意,愈是难忘却。
过了几日,女娲后裔紫萱也被关入牢中,与飞蓬一墙之隔,她方入狱的时候,飞蓬便觉察到,石牢中枯寂的灵机稍有活跃,这样的变化非同寻常,大大方便了他探查此地阵法封禁。
直至他治愈伤势,又破牢而出,他不曾与紫萱有过半句交谈。
飞蓬乍一出世,当即惊动了谷中守门弟子,他们纷纷赶来查看,却见一道金光破空而去,无人来得及拦阻。
这一道金光自神剑谷飞出,径直奔蜀山而去。
盘古之心所在界域隐秘深邃,飞蓬一时半会也寻摸不见,此时却是蜀山长老净明领掌教法旨,将挪移阵法开启,暗自把他偷送了进去。
飞蓬忽然现身在此,不由叫此地神剑门人惊异,正欲同他叙旧,不曾想,来的并非是他们的同门后生,而是个好勇斗狠的天将。飞蓬二话不说,掣出照胆神剑,将此地神剑弟子打成重伤,有一人伤势过重,不多时便撒手而去。
同门师兄泣血怒斥:“景天!你这叛徒不得好死!”
飞蓬恍若未闻,径直御剑赶至盘古之心跟前,试图唤起元灵。
景天心神虽不能操控躯体,但一路所见都历历在目,乃至飞蓬所思所想,都能感同身受。当飞蓬追忆夕瑶之时,二心通感,景天也是触景生情,哀情连绵往复如潮汐不定,故而难以自己。也正是由此,景天渐渐醒悟,他与飞蓬并非你死我活,他们本是一体同魂,何来你我之分,这飞蓬只是前世业力,为九天玄女所用,对景天使了个迷魂咒,叫他自以为有个所谓飞蓬,而把本心落在牢笼里。事到如今,飞蓬已成气候,完全占了主动,倘再过一年半载,景天就要彻底消散。
蜀山长老私下投敌已叫他惊怒,而飞蓬残害同门,更加他哀痛难当,可他毕竟破解不了仙神秘术,当下凄苦也无人诉说。
这边飞蓬遍使妙诀,皆不能成功,思及当初盘古之心暴动根由,于是口诵曾丰盘古吟,化用锦绣剑意,牵引元灵,便是这等关节,景天却能领会锦绣剑意,月余来头一回感到自己活了过来,不由大喜过望,细细感应,连连催动,试图借锦绣剑意打破二心阻隔。
飞蓬身为天界第一神将,其天赋、境界皆非景天可比,即便锦绣剑意是景天独创,而今御使起来却远不如飞蓬。
“你待怎样!”景天借着锦绣剑意,将心声传递给飞蓬,“快回头吧,不要再听从那些无情无义的神仙了!难道一个夕瑶还不够吗?”
飞蓬并不理会,他做事向来严肃,向来认真,就像长剑出鞘的一刻,所有犹豫和苦恼都留在漆黑的鞘里,而从这团烦杂的思绪里跳出来的剑器,必然是光亮洁净,必然是笔直无回。
景天已觉察到自己与飞蓬的差距,那人对锦绣剑意有更高的见解。
不同于景天,从来只能落于形而下者之窠臼,化用些白鹅、柳树一类的陋物,飞蓬却能籍由锦绣剑意直指至道。
“太初盘古造乾坤,鬼力神筋擘混元!”
一种强烈的,迸发的精神从飞蓬心间膨胀开来,令躁动的心神通通为之所夺,景天也感受到了,锦绣剑意的精髓,在这一刻借飞蓬的手段明明白白展示给他。锦绣诗文,好的诗文才配称作锦绣。所有的文字词句都是畅怀抒情的,作词者若不知自己究竟要言说个甚么,绝做不出好文章,吟诗者若看不明词句里的言外之意,也就绝不能真正领会。锦绣剑意是有情之剑,是以己度人,以己度物,以一颗本心,体察天地万籁。
景天究竟算不上个读书人,平日诵读些诗文,都只在乎词句中的意象,什么白毛浮绿水,什么碧玉妆成一树高,心中只能领会到景色景物,却不能体察到作诗者心中的喜悦和赞叹,故而施展出来的剑法也落入下乘,尚不如剑气化形之妙义。
但他毕竟是个有情人,若非有情,他不能悟出这样活泼的剑意。正因为他是个凡人,他什么都在乎,所以锦绣剑主是他景天,而不是那无情无义的飞蓬。
“妙果虽圆心不有,凡身已蜕迹独存。
“女娲石带补天色,波利岩余飞锡痕。
“想与南安白衣老,三生元是一精魂。”
锦绣剑意便是能借一股诗情,纳万物归我心,混元淆同,拟假成真,在诗词里,天大地大,也大不过本心,故而当初景天在此地吟诗,一身剑罡能幻化盘古元灵,乃至引发盘古之心共鸣,将潜藏其中的真正元灵与剑罡合一,阴阳兼备而化形出世。
飞蓬正是要再现这般景象,他吟罢,胸中剑意纵横,心气勃发,仿佛自己真是盘古在世一般,就要有这种开天辟地、造化宇宙的胆魄。景天旁观者清,也因这段机缘,彻悟剑道。
广阔的盘古之心遽然一震,随即就是那太古大神的怒嚎。
轰鸣。
这一声怒嚎,有多少激愤,多少畅快,通通都抵不过响亮,开天第一响,便是宏阔,嘹亮,要击破混混沌沌的虚空,把万事万物从无有中驱赶出来,生发出来,自这一声痛快淋漓的大吼之后,才有了日月星辰,三皇创生,才有飞鸟走兽,刀耕火种,这便是最原初的一股精气神,也最活泼、最壮烈,不论尊卑贵贱,不论冷暖干湿,人心天心,都由此始。
景天的心神也趁势从阴狭苦涩之间挣脱而出,刹那心猿脱困,一朝海阔天空,他心中畅意不知如何言说,待回过神来,他已同盘古元灵一般,仰天长啸,多少快活,都抵不过嘹亮。
“飞蓬!!!”景天怒嚎,既是宣告,也是宣战。
那盘古之心内纵出一道雄壮身影,却是景天醒觉后,飞蓬心神就无地能容,不得已遁入盘古元灵之内。他虽是天界神将第一人,却如何能与开天大神相提并论,当即就要沦落入那盖古绝伦的豪迈气量中。
自他再现人间不过月余,这段性命之短暂好比朝露,但飞蓬就是飞蓬,他没有什么悔恨,没有什么犹豫,见事有不谐,当即不惜粉身碎骨。
“飞蓬!!!”景天再次大吼。
照胆神剑狂震,猛地从他手中跳出,化一道流光投入盘古元灵的胸膛。
他竟自戕了!
景天怔忪地凝望,那盘古元灵雄壮的躯体仿佛霹雳般爆炸开来,一刹那便淹没了偌大界域,粉碎了天地中枢。
景天在狂乱的洪流中被吹卷如芥草,他最后记得的景象,是盘古元灵的眼神。
一凝眸,万千心绪,都化慨然。
今后世上再无飞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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