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季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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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医生遵照惯例,值完夜班后带着早饭到哑舍去吃。自从打西安回来,他和老板的关系就更近了一步,若说以前是好朋友的话,现在就足以称得上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

毕竟,他们真的差一点死在骊山秦始皇陵里。

医生现在回想起那个夜晚,都觉得太过于疯狂,他自己都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做的一场梦,更别说和其他人倾述了,听到的人大概会直接说他得了癔症。

医生呆呆地坐在哑舍的柜台边,看着老板动作熟练地泡着今年新下来的第一茬春茶,哑舍古趣十足的室内,顿时茶香弥漫。

老板的衣服已不再是过去那件中山装,他们从骊山秦始皇陵的地宫里带回了那半件由黑金黑玉拉丝的秦朝衣袍,由大师裁剪成了一件非常时尚的衬衫。这件衬衫和原来中山装的料子是一样的,都是全黑,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深赤色的滚云边,而那条阴魂不散的赤龙,因为一时不察,让它偷偷跑到了这件新衬衫上,此时龙头趴在老板右肩上,龙身蜿蜒在后背处。它从这件衬衫制好之后就没有变动过,仿佛陷入了冬眠一般,虽然稍微令人安心了一些,但每每看到它狰狞的面目时,还是会令人心生寒意。

医生对这件新衬衫没有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老板——好想要老板的一根头发还有一滴血去化验哦……好想知道他的身体构造哦……好想亲手解剖他哦……手好痒啊……医生抓心挠肝地闹心着,自从知道老板是活了两千多年的人之后,就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

可是他知道老板讨厌去检查化验,而且这要是万一没保密好,以后肯定没有什么安宁的日子。老板把医生发绿的目光看在眼底,不动声色地把泡好的茶倾倒在他面前的茶杯中。其实他也想弄明白自己长生不老的真正原因,以前和医生说的,只不过是猜测而已,精密的仪器检查,如果不公开的话,还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他不急。经历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后,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老板掩去唇边的一抹微笑,心里算着医生到底要纠结多少日子才会说出这个要求。

医生倚在哑舍的黄花梨躺椅上悠闲地看着报纸,品着春茶。阿帕契那条狗狗在前一阵他陪老板去西安时,托表妹带回家养着,谁知这么一养就养出感情了,他去要了几次都不肯还,约摸着是不会再还回来了。

正值大清早,哑舍平时就没什么顾客光顾,此时更加是门可罗雀,所以当医生看到一个背着画筒,穿着简单干净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清秀男子推门走进来时,狠狠地吃了一惊。

对方倨傲地朝柜台里的老板点了下头当作打了招呼,轻车熟路地往哑舍的里间走去。

医生眼睛都要瞪脱窗了,盯着那名男子绕过了玉质屏风之后,回过头小小声地朝老板问道:“那人是谁啊?怎么像是到自己家一样啊?”

老板把玲珑杯放在鼻间嗅着茶香,抬头淡淡道:“他是附近美大的老师,来我这里临摹书画的。他平时也经常来,一呆就在里面呆一整天,你难得见到他一次。”

“临摹书画?”医生疑惑地重复着,何时老板也如此善心了?“对他这么特别?他不会是什么名家转世吧?”也不能怪医生如此疑心,毕竟他可是听说过霍去病转世、项羽转世……连他自己据说都是扶苏转世,说不定刚刚走进去的那个画师又是什么牛叉的角色……

沉重的雕花木门又被人推开,拄着拐杖的馆长走了进来。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进门那里多出来的一尊高大的兵马俑。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馆长不敢置信地说道:“这是……这是秦始皇的兵马俑?这是哪家仿造的啊?怎么这么夸张?哇!居然还是真的青铜剑……”

医生用咳嗽声掩饰冲口而出的笑意,仿造的?天啊!要是馆长知道这尊兵马俑是从秦陵地宫里自己追出来的,绝对会把眼镜都跌碎了。不过他也知道就算馆长眼力再强大,也绝对不会相信色彩如此鲜艳的兵马俑是真品,一般刚出土的兵马俑身上残余的染料都会迅速褪去,他不知道老板用了什么办法,保留了这尊兵马俑上的颜色。要是馆长知道这兵马俑还会动……医生别过脸去,忍笑忍得很辛苦。

馆长虽然觉得这尊兵马俑有些古怪,但没多想,他看了眼在柜台后端坐的老板,挑眉笑道:“换衬衫了?我倒觉得原来的衣服适合你。”

“那件衣服穿了那么久,也该换换了。”老板又拿出来一个新杯子,摆放在馆长面前,替他倒满了清茶。

馆长坐在柜台前,环顾了店内一周,不解地问道:“我刚刚明明看到有人进来了,他人呢?”

医生向后指了指道:“进内间了。”

“什么?”馆长如遭雷劈,神色也如同医生般羡慕嫉妒恨!他自然知道内间的东西远比外面摆着的要好,可他根本连进去的机会都没有啊!

老板把刚刚和医生说过的理由重新说了一遍,馆长仍是不依不饶地套话道:“那他临摹的是哪一幅古画?”

老板也不瞒他,淡淡道:“他最近在临展子虔的《踏雪图》,进度很慢,大概一天只是画一笔而已。”

一天一笔?医生暗暗咂舌,这什么龟速啊!

他一扭头,看到馆长捂着胸口,一脸扭曲,立刻吓了一跳。“大叔,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脏病啊?”医生赶紧跳起来,扶着馆长坐下。

馆长掏出手绢来擦擦额头的细汗,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就是没有心脏病,也会被他吓出心脏病!展子虔啊!怎么会是展子虔的《踏雪图》?”

“展子虔?他很有名吗?”医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以为意。

“当然有名!”馆长用拐杖重重地拄了一下地,发出了闷重的响声,“现在存世的山水卷轴画中,隋代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是发现年代最早,并且保存非常完整的一幅古画,现存在北京的故宫博物院,上面还有宋徽宗的亲笔提款。据野史传说,展子虔一生最有名的作品是《四季图》,《游春图》只不过是《四季图》中的其中一幅,此外还有《童子戏水图》、《落叶图》、《踏雪图》。只是另外三幅图连摹本都没有,很多人都质疑另外三幅图的存在可能性……老板,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眼啊?”馆长转向老板恳求道。

老板出乎意料地点点头:“右边的第一个屋子。不过那三幅图不是有缘人是看不到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馆长立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内间走去。医生也好奇地跟着去了。老板并没有阻止,只是低头专注地用软布擦拭着手中的茶杯,不出一分钟,医生便从玉屏风后转了出来,口中悻悻然地唠叨道:“你骗人!那屋子里挂着的就是白纸啊!也亏得那个画师能对着那白纸发呆!”

“都说了有缘人才能看到,馆长没和你一起出来吗?”老板轻笑道。

“没,他看到的也是白纸,但那画师的桌上铺着一张画纸,已经画满了,馆长就对着那张画研究来着。”医生说完补充了一句,“用不用我把他叫出来?”

“不用,既然画师没说什么,就让他呆着吧。”老板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哦。”医生重新坐下,却再也没了看报纸的心情,“老板,馆长说那三幅古画虽然在他看起来是白纸,可是纸张确实是很有年头的,那真的是传说中《四季图》的另外三张吗?那个画师是什么人?他怎么能看得到?”

老板停下擦拭茶杯的手,含笑问道:“想听故事?”

“想听。”医生立刻凑了过去,他正无聊着呢!

“嗯……我想想,这要从很久远的年月说起……”

北宋年间。

“若说起这年轻的端王爷,这京都内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暂且不说他流传在外的那些才华横溢的书画,今日先来说说他少年风流的佳事……”东京汴梁的一家茶馆二楼,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着最新的八卦,旁听的人群都聚精会神。对平头老百姓来说,这些桃色花边事件才是茶余饭后的甜点。

茶楼靠栏杆的角落里,坐着两名身穿华服的少年,其中一个穿宝蓝衣袍的少年笑得一脸灿烂,压低声音问身边那位穿绛紫色外袍的少年:“王爷,这可是在说你呐!不过,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段故事?”

另一位少年从小厮递过来的小茶罐中挑出一个茶饼,用茶臼耐心地捣成粉末,待碎末均匀,放入茶盘待用,静待桌旁的水壶烧开。

点茶时最忌分心,蓝衣少年见状也不再搭话,不一会儿,水壶里的水便沸腾起来。旁边有小厮送上一套天青色的荷叶型茶盏,蓝衣少年忍不住伸手拿起一个,端在手中细细看去。只见釉面滋润柔和,纯净如玉。抚之如绢,釉如堆脂,潜藏的纹片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多变,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器。再翻过来看了一眼盏底的落款,顿时嫉妒不平地碎碎念道:“皇上还真是待你好,这御赐的东西你都敢拿到大街上来用?也不怕弄坏了?”

紫袍少年瞥他一眼,淡淡道:“东西就是拿来用的,坏了我再管皇兄要就是了。”说罢便拿起炉上烧开的水壶,动作优雅地烫壶,温杯,干壶,置茶,烘茶,注水……滚水冲入茶盏之中时,他拿起茶筅力道均匀地开始打茶。茶盏中的茶末被开水一烫,散发出蒸腾的热气和香气,一下子就充盈鼻间,让人心旷神怡。

不一会儿,茶盏中的茶水水乳交融,泛起沫饽,潘潘然如堆云积雪。

“堂哥,你这点茶的手艺可真是越来越绝了!”蓝衣少年呆看着放在他面前的茶盏,只见在那天青色的茶盏中,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正是点茶的最高境界。

“话说,前儿个东瀛那边来的人,四处去学我们的茶道,弄得似模似样的,看样子还打算带回他们国家去呢!”

“画虎不成反类犬,他们不懂我朝文化的茶道之精粹,生搬硬套,不过是绿钱浮水而已。”紫袍少年淡淡评价道,又拿了一个茶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步骤,给自己也点了一盏贡茶。

这两位少年,穿紫袍的正是东京汴梁最近名声大噪的端王赵佶,而着蓝衣的那位,则是宋太祖赵匡胤五世孙赵令穰,算是赵家的宗室子弟。两人同辈,又年纪相当,爱好相同,所以赵令穰便堂哥前堂哥后地唤着,没少被家里的人指着额头说他没上没下。不过赵令穰也是在庞大的宗室中长大,自然也知道分寸,但平日和赵佶厮混起来,唤他王爷的时候,反而是透着一股戏谑。

赵佶也不以为意,他三岁的时候就被封为王爷,一点都没觉得这名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反而极爱隐瞒身份流连于市井之间,倒是喜欢赵令穰这不做作的态度。

待赵佶也为自己点好了一盏贡茶后抬手示意,赵令穰随即拿起茶盏,感受着那正适合的温度熨烫着手心,天青色的茶盏中因茶乳融合,水质浓稠。赵令穰欣赏了片刻,仰头一饮而尽。这茶水饮下去之后,盏中的茶沫胶着不干,出现了点茶点到极致之时才会出现的“咬盏”。

赵佶也把自己那盏茶喝净,满意地看着留在盏壁上的咬盏。

他端王赵佶,做什么事自然就要做到最好。

赵令穰拿起一旁的水壶,往赵佶手中的茶盏加水,水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注入茶盏之中。热水冲掉粘在盏壁上的茶沫,赵佶喝掉了这盏残茶,心情大好,用一旁小厮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浅笑着问道:“大年,今儿个有什么节目?”

赵令穰腹诽着自己爹亲给他起的那个乳名,他弟弟叫永年都比他叫大年要好听!但却不敢真让赵佶改口,毕竟唤乳名还能表示和他亲近嘛!赵令穰也喝掉自己的那盏残茶,咂吧了几下嘴,回味了一下唇齿间的茶香,这才笑着说道:“东大街那边新开了一家古董店,一会儿去瞧瞧有什么宝贝吧!”

这提议极对赵佶的胃口,当下连茶点都不想吃了,立刻起身就往外走去。

赵令穰拈了两个精致的茶糖,往嘴里一丢,吩咐随行的小厮把这套贡品茶具收拾好,这才追着赵佶而去。

茶馆里的评书先生,仍摇头晃脑地编排着少年端王的风流韵事,周围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刚刚端王爷就在他们身边。

东京汴梁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城市,汴梁往来的商旅很多,都称世间再也没有一个城市能比得上这里的繁华美丽。

这点,倨傲如赵佶也深以为然。汴京的布局不再沿袭唐代京城的封闭式坊里制度,商人只要纳税,便可以随处开设店铺。这样新的街区鳞次栉比,屋舍林立,街道两旁的店铺檐宇如一,又盛设帷帐,摆满珍宝器物,或各地的财货,道上人车往来,一片太平热闹景象。

宋朝以前,街市的开放有严格的宵禁限制,城门和坊门在入夜以后关闭。但宋朝以后,就打破了这个限制,上一代皇帝宋神宗还发展了许多夜市,进一步促进街市的繁荣。虽然开店容易了,但老字号林立的东大街,轻易不会有空档让新店可以加进来,所以赵令穰说那家古董店开在东大街时,赵佶便知道这家古董店肯定来头不小。

没有实力,怎么可能在东大街上开店呢?

“堂哥,到了。”听见赵令穰的声音,赵佶一抬头就看到古朴的店面上两个篆体的大字,点头赞道:“哑舍,这名字起得有味道,比起那什么宣德阁、三宝轩的名字,雅致得很。”

赵令穰就知道这家古董店必然对赵佶的胃口,得意地笑道:“就知道堂哥会喜欢,不过这哑舍我可是听别人说的,我没进去过,堂哥要是觉得虚有其表,可别怪我哦!”

赵佶还没说什么,就见这家古董店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赵佶见这孩子白嫩可爱,正猜测是谁家的小公子时,却被他手中抱着的一把青铜剑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说是抱着还有些不太准确,因为那把剑的长度几乎比得上这个小男孩的身高,以他的年纪还拿不动这么沉的青铜剑,所以他两只手握着那剑的剑柄,而剑鞘尖部坠在地上。尽管是一把没有拔出来的青铜剑,但以赵佶的眼力,已经看出这把青铜剑至少是春秋战国时的名器。

赵令穰也是玩古董长大的,一看到那小男孩就那么拖着那把青铜剑往外走,心疼得直跳脚,赶紧弯下腰帮他把剑尖拿起来。就这么一过手,赵令穰便看清了剑鞘上的鸟篆体刻字,顿时一个激灵,惊呼道:“堂哥,这是越王剑的真品!”

赵佶挑了挑眉,宋朝有重文轻武的风尚,所以对于闻名遐迩的越王剑,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这家古董店,竟然把如此珍品给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子当玩具,可见其中还有多少宝贝。赵佶双目一亮,抬脚便往店内走去。

相比外面的阳光灿烂,古董店内要暗得多。沉重的雕花木门后,两盏长信宫灯正幽幽地燃烧着,店内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熏香,寻着香气的源头,在酸枝木雕刻的柜台上,正摆放着一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丝丝缕缕的香烟正从龙口中徐徐吐出。

店内的布置典雅宜人,没有寻常店铺中那种待价而沽的市侩之感,而是像进入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厅堂,每一处的古董,都是价值连城,就算是长于帝王家的赵佶,也不由得暗自赞叹,自然而然地对这里的老板升起了仰慕结交之意。

可是店铺虽大,赵佶拿眼神一扫,便知这店内没有人。他也不急,抬首观看着厅中挂着的两幅对联,如果他没认错的话,这应当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御笔。

“你们是谁?这店还没开呐!”清脆的童音忽然响起,赵佶转头看去,那个拖着越王剑玩的小男孩又从门缝间挤了进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努力地瞪着他。

帮他提着越王剑的赵令穰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道:“没开店不也是要开店吗?喂,小子,你家这店里有没有什么稀罕的字画啊?”

小男孩一开始老大不愿意这两个人随便进来,但赵令穰的话,显然是把他当成了店主,立刻把小胸膛挺得高高的,牛气哄哄地说道:“当然有!随我来!”说着就拖着那柄越王剑,噔噔噔地往内间跑去。

赵佶皱起了眉,显然不认同赵令穰这种哄骗小孩子的伎俩。赵令穰却知道他这个堂哥的死穴,笑眯眯地说道:“堂哥,连这小孩子都知道那幅画最珍贵,那肯定是错不了。而且趁这家店还没正式开,看到好的东西先预定下来,省得到时候被别人抢走了。”说罢他也不管赵佶有没有答应,拔腿便朝那个小男孩追去。

赵佶也知道赵令穰说得没错,很多古董店都有镇店之宝,轻易不会示人。这哑舍之内,春秋战国时的越王剑都可以给小孩子当玩具,用唐太宗的御笔当楹联,那么作为镇店之宝的书画就越发难以想象了。

赵佶挣扎片刻,便朝内间走了过去。刚转过一扇巨大的云母琉璃屏风,就听见先过去的赵令穰气道:“小崽子!你敢骗少爷我?”

“我没骗你啊!老板说过这里的最好,我也没进来过啊!”小男孩委屈的声音传来,不会说太多话的他根本没法解释,一跺脚便跑了出来,他手中的越王剑,剑尖在地上拖拽,发出“嗞喇嗞喇”的声音。从赵佶身边跑过去的时候,还不忘抬起头朝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怎么回事?”赵佶看到追出来的赵令穰,疑惑地问道。

“那屋里挂着的分明是四张白纸!这小子还趁机扯了我的香囊。那可是莺莺特意给我绣的呢!”赵令穰气急败坏地解释了两句,然后急吼吼去追那个小男孩了。

赵佶大为意外,他不相信挂在那里的就是四张白纸,可是赵令穰也没道理骗他。他都走到这里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冲动驱使着他朝那间没关上门的屋子走去。

屋内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其他摆设,只有屋中央的圆桌上点燃的一盏长信宫灯,而在赵佶朝屋内四壁看去时,一阵狂喜袭上心头。

这四面墙上挂着的,分明是四幅画工精湛的风景画!四幅画所画的风景完全一致,区别只是画中的季节,春夏秋冬各一幅。赵佶看到画角的落款时,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得轻颤,这竟是展子虔传说中的《四季图》!

四幅图的构图壮阔沉静,设色古艳,赵佶站在屋子的中央,慢慢地转着圈转换着视角,顿时就像是四季在他的视野中循环流转一般。士子仕女们游春、童子在盛夏的小溪中戏水、老人在落叶中惆怅、旅人在雪中疾驰……赵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完全没有深思为何赵令穰说这是四张白纸,直到有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你能看得到这四幅画?”

赵佶像是从幻境中惊醒,骤然发现这屋里已经不止他一个人,不知何时门口处站了一名年轻的男子。他穿着秦汉时的古服,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黑色的直裾优雅地垂在脚边,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活脱脱就像是古画中走出来的人物。赵佶察觉到自己盯着对方不放的举动非常失礼,连忙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道:“你是……”

“这家店的老板。”对方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令赵佶惊讶的回答。

赵佶没想到这家古董店的老板居然会如此的年轻,不过看对方的气质,也许是某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赵佶自知理亏,一拱手诚心地说道:“在下唐突,擅自闯入,请恕罪。”

“无妨,定是乐儿带你进来的,他素来淘气。”老板轻笑,显然也拿那个小孩子毫无办法。

“令郎活泼可爱,以后当为大才。”赵佶也笑了起来,想到被捉弄的赵令穰现在还没回来,恐怕是被那个小魔头折磨得够呛。

“他不是我的儿子,只是……亲戚的孩子。”老板微微抬眉,淡淡地解释道。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向一旁的墙壁上挂着的画卷问道:“你能看到这四幅画?”

“当然能。”赵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虽然屋中灯火很暗,可也足以让他看到这四幅画上的景色,连树枝的细微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展子虔的《四季图》,老板,你多少钱才肯让给我?”

老板没有说话,而是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盯着他。赵佶大大方方地任他看着,以为对方在斟酌开多少价适合。半晌之后,老板才幽幽地开口道:“你买不起。”

赵佶皱了皱眉,身为大宋的王爷,还少有他买不起的东西。他心中暗暗思索这肯定是对方抬价的伎俩,但却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冷哼道:“你只要说得出口,我就能买得起!”他平日也少有如此冲动,但是他一见到这四幅画,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觉得无比的喜爱,千金难买心头爱,他决定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得到这四幅画。

老板这时看向他,表情变得有些认真起来,淡淡地说道:“想要拥有这四幅画,就必须维持自己的本心。”

“本心?”赵佶绝没想到老板会说出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不由得呆了一下。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老板徐徐说道,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室内,悠然坦荡。

“……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赵佶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此段出自《孟子·告子》,“本心”的说法,也出自于此,指的是廉耻之心。孟子在文中举例说,有些人在生死之间,能够宁死不屈甚至舍生取义,而在天下太平之时,却可以不顾廉耻甚至不择手段地追名逐利,丧失了原来的立场和品德。

“是的,你若是想要拥有这四幅画,就必须维持自己的本心。”老板的语气很是淡然,像是极为不信任他可以做到一样。

赵佶怒极反笑道:“哦?只要这样?”

“是的,只要这样。”老板仍是浅浅地笑着,“既然你决定要这四幅画了,那么就用手摸一下这四幅画的画纸吧。这四幅画会为你带来无穷的权力和财富,但如果你无法维持你的本心,那么它们也会无情地收回,并收取数倍的报酬。”

赵佶不可置否地伸手随意在这四张画纸上碰了一下,对于这家古董店的良好印象却在这几句对话中荡然无存。要不是看在这四幅画是真迹的份上,他早就扭头走人了。

赵佶心中暗笑,他已经是王爷了,还有什么比这个位置拥有更加无穷的权力和财富?

就在他的手指从最后那张《踏雪图》的画纸上收回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赵令穰神色惊疑不定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道:“堂、堂哥!大事不妙了!宫……宫里的人传来消息,说……说……”

赵佶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厉声喝问道:“说什么?”

赵令穰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说是皇上病危了!”这句话犹如惊雷般在赵佶的耳边炸响,在一片短暂的空白之后,赵佶下意识地想到,他皇兄至今还没有子嗣,这皇位……而比王爷这个位置拥有更加无穷的权力和财富的是……

这四幅画会给他带来无穷的权力与财富?

赵佶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老板,目光接触到他唇边微妙的笑容,不禁恍惚了起来。

老板独自站在屋中,端详着四壁上挂着的《四季图》,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想不通,为何这《四季图》会选择赵佶作为有缘人。

“他们走了?”清脆的童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老板的沉思。

“乐儿,把越王剑给我。”老板沉下脸,朝门口的小男孩伸出了手。

乐儿纠结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老板的脸色,万分不舍地把手中的越王剑交了出去,怏怏地抱怨道:“乐儿拔不出来,别人也拔不出来!”

老板把越王剑拿在手中,伸手摸了摸乐儿柔软的发顶,浅笑道:“你不是这把剑的主人,自然拔不出来。”

乐儿嘟着嘴,但小孩子心性,闹过之后,便转眼忘记了。他这才发现屋中的不同,惊讶地嚷道:“咦?画!”他刚刚明明看到的是四张白纸,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四幅水墨画?乐儿用鄙视的眼光看向老板,心想刚刚那个大叔骂错人了,他才没骗人呢!是老板骗人!

“《四季图》认了主,自然会显形。”老板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这次能维持多久。”

乐儿歪着头似懂非懂地听着,但也识趣地并未插话。

“虽有明察之资,仁义之志,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老板淡淡的声音流淌在寂静的屋内,像是一种难以明喻的箴言……

赵令穰整了整身上的衣袍,走进延福宫的偏殿。

已经登基为帝两年的赵佶,正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便服,负手站在这间屋子的中央,聚精会神地欣赏着面前挂着的《童子戏水图》。

赵令穰扇了扇手中的折扇,这间不通风的屋子在盛夏之际越发的闷热,也不知道他堂哥怎么忍受得了。赵令穰知道这屋中四壁上挂着的图,正是当年赵佶登基之后,哑舍的老板亲自送过来的。分文未取,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为,当初装神弄鬼地弄了四张白纸挂在那里,肯定是别有图谋,谁想对方居然没有任何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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