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一章 谜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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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督造正喝过了酒,腰悬一只装满的酒壶,人与酒壶,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

        有些时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就会让相熟少年伙计,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给一把铜钱当做跑路费,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帮他点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个年轻人。

        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却没有打招呼,也不愿视而不见,便打了个酒嗝,然后侧过身,横着走在街上,笑着与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点头致意。

        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但是与此同时,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

        至于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则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双方并无高下,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

        逛过了诸多小镇街巷,走过了那条略显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骑龙巷,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道友在台阶上,恭候已久,对着老秀才行礼,她也不言语。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长命道友便带着他们去了压岁铺子里边,老秀才蹭了几块糕点,刘十六也尝了尝,当然没敢放开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吓了一大跳,刚想要与“从挂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爷”行个大礼,老秀才却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刘十六与那长命道友,说了正事,她当然没有意见,若是再有一两场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莲藕福地虚位以待的山水神灵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而且作为晋升中等福地没多久的莲藕福地,此后无论是神灵、城隍数量,还是它们的金身品秩,都能够不输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钱,本来就是稀罕事,掉了钱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难得。

        落魄山有这位长命道友坐镇山头,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

        所以老秀才与长命道友进门前,出门后,先后两次都与她笑呵呵道了一声谢。

        长命第一次只说职责所在,第二次她便习惯性笑眯眯,笑纳了。

        离开了骑龙巷,老秀才说道:“你小师弟不在,就去见一见你小师弟的至交好友。最护着陈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个。”

        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十六见到了那个坐竹椅上晒太阳打盹的刘羡阳。

        刘十六自报名号之后,刘羡阳一边让文圣老先生赶紧坐,一边弯腰以手肘帮着老秀才揉肩,问力道轻了还是重了,再一边与刘十六说那我与前辈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双方是哪门子的本家。

        刘十六也觉得有趣,一样不道破,算是认了年轻人的这个本家。

        老秀才眯着眼享福,与那年轻人说力道刚刚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学那蒙童念书,悠哉悠哉摇头,说了句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土。

        刘羡阳一惊一乍道:“咱们地方县志上刚花钱买来的诗句,先生都能知晓?看来先生学问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陈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刘羡阳的半个先生了。

        马屁过了。

        刘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台阶上,他双拳轻放膝上,目视前方,就当没听见。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当真,“这种话,自家人说一说就行了,不外传,不外传,不然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刘羡阳坐在一旁竹椅上,大义凛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风霁月,可咱这当学生弟子的,但凡有机会为先生说几句公道话,义不容辞,好话不嫌多!”

        刘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满脸诚挚的刘羡阳,这个听先生说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的儒家子弟,刘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剑仙,粉裙女童陈暖树,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书达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师弟只要别学这刘羡阳的说话,那就都没问题。

        老秀才陪着刘羡阳聊了些正儿八经的书上学问。

        一问一答,老秀才很满意,读书深浅,努力足够之后,确实就要看天资高低了,但是用心诚意与否,可不看天资。

        之后老秀才让刘羡阳询问,又是一场一问一答。

        从头到尾,刘羡阳都变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对年轻人说了一句,“羡阳啊,就当是留给你一门课业,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立身之本和处世之法,融洽相处。”

        刘羡阳点头后,起身再后退几步,以儒家门生身份,与眼前文圣先生,毕恭毕敬作揖致礼。

        老秀才站起身,笑着点头,“我就不学那后世道学家,与你作揖回礼了,因为我有所问,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所有得,我再还礼不迟。”

        好似退出一座文脉道统小天地后,刘羡阳立即原形毕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刘十六比刘羡阳更心有会意。

        先生此问,是一个大问。

        其实儒释道三教宗旨,在高处、大处多有相似。

        比如《传灯录》曾有僧问:学人不据地时如何?师云:汝向什么处安身立命?

        老秀才说道:“走了走了。”

        刘十六赶紧起身作揖,“君倩拜别先生。”

        老秀才说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当先生的,难免会偏心关门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毕竟陈平安与你们几个不一样,他在先生身边时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纪最小,还太年轻……”

        说到这里。

        老秀才止住话头,因为老人突然发现哪怕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原来,原来竟然也不年轻了。

        昔年那个眼神澄澈、都还不会喝酒、穿着草鞋走过千山万水的少年郎,竟然都过了而立十年,开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一跺脚,身形消散。

        刘羡阳便递出一捧瓜子,刘十六坐回台阶,摇摇头。

        刘羡阳主动说了些话,刘十六要么点头,要么言简意赅几个字,最后两个初次相逢的“本家”,就开始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只是都不觉如此便尴尬。

        最后刘十六问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剑意迹象,流转形骸,是在梦中练剑?”

        刘羡阳点点头,随口道:“有部祖传剑经,练剑的法子比较古怪,只可惜不适合陈平安。”

        刘十六说道:“我与白也是朋友,他剑术不错,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较大的剑道瓶颈,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虽然性子冷清,其实是热心肠,遇见你这样的晚辈,定会刮目相看。”

        刘羡阳转过头,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颈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辈便愿意学!”

        刘十六点点头,年轻人不是个心眼小的,心大。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的施舍,这就很好。

        难怪能与小师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与白也?

        刘十六站起身,与刘羡阳告辞,他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客气话。

        刘十六请那魏山君帮着隐匿行踪,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这儿多留些时日,等那天幕再度开门,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与魏檗,还有那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关系也就熟了。

        刘十六与米剑仙打听了些小师弟的隐官事迹。

        大为欣慰。

        刘十六如今对落魄山,已经比较知根知底。

        虽然小师弟经常远游,在家乡不多,在异乡更久。

        但是依旧攒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确实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与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着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进账不小。

        可惜刘十六没能见着那个绰号老厨子的朱敛。

        而且先生说小师弟的开山大弟子,那个裴钱,迟早会让整座天下大吃一惊,故而刘十六颇为好奇。

        化名余米的剑仙米裕,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但是在宝瓶洲,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分量半点不轻。

        只不过这位剑修,也确实太惫懒了些。

        据说通过那条自家的翻墨渡船,让人购买了许多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画卷,砚台,尺牍字帖等等,给米裕搜罗了二十多件,花钱如流水,周米粒跟刘十六说起这一茬的时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说这架势,不是摆明了奔着打光棍去的吗?

        看守大门的郑大风,纯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鸳机,是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出身,同时又是那朱敛的不记名弟子,小姑娘练拳挺心诚,每天都在那条山顶山脚路上,来回走桩。

        刘十六看在眼里,打算找个机会,合乎山上规矩地指点她几句拳法拳理。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是那卢白象的嫡传弟子,听说刚刚离开落魄山没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剑台,金丹境瓶颈崔嵬,蒋去成了练气士,而且走得符箓一道。

        云游至此的北俱芦洲老真人桓云,专门为了蒋去,曾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为蒋去传授符箓术。

        因为蒋去暂时并非落魄山祖师堂嫡传,传道一事,忌讳不多,双方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另外那个同龄人张嘉贞,由于没有修行资质,并未灰心丧气,而是选择跟随那位从不抛头露面的大账房先生,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韦文龙,学习钱财精算之术。

        骑龙巷压岁铺子,女鬼石柔,却身披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

        至于那位长命道友,更是。

        草头铺子,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师徒三人,那个酒儿小姑娘,鲜血是天生的“符泉”。亏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场不会太好,很容易成为仙家山头的一棵摇钱树。

        从落魄山迁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条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龙门境。幻化人形之后是那黑衣青年,脸色惨白,身披法袍“鸦青”,是一件蛇蜕炼化而成。化名云子,真名“德章”。

        关于相当于半条命的“真名”一事,听小米粒说,是那只大白鹅的“旨意”,云子不敢不从。

        好在赐名之外,那个崔东山还赐下一件适宜蛟龙之属修炼的仙家重宝。

        作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属,云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与本身资质有关系,却不大,还是得归功于陈灵均赠送的蛇胆石。

        至于黄湖山那条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颈,只是大蟒自己始终不愿走江。

        大山君魏檗为刘十六泄露过天机,它原本有望与某条“小泥鳅”,争一争五行之水的大道机缘,遗憾落败,最终未能离开骊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资质自然不差。早已经能够幻化人形。但是极少露面,偶尔现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蛰伏在大湖水底,默默开辟一座水族洞府。

        曾经用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的黄湖山旧主,因为大蟒从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盘踞着一条湖泽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这么一桩涉及骊珠洞天气运流转的天大道缘,不然绝不会将黄湖山半卖半送给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黄衫女,本命真名,一样是崔东山赠予,在谱牒上为“佛松”。她只会偶然离水上岸,现身见一见那个周米粒。

        周米粒还是不敢独自下山,就靠着一袋袋瓜子与魏山君做买卖,每隔一月就把她丢到黄湖山水边。

        黄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后,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天然苍茫水云气。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气象内敛,暂未引发山水异动。

        好一个伏蟒千年无动意,老松何日不参禅。

        与天生气势凌人的云子,截然不同,真身为蟒的黄衫女却喜静不喜动。后者巢穴地界名为青泥坡,位于灰蒙山,大有“雾毒飞鸢堕,风腥巨蟒过”的意思。

        白衣少年曾经带着那条骑龙巷左护法,一起游历黄湖山,临水之时,笑着说文豪曾有诗篇《说剑》,“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听得湖底大蟒潜藏水底,真身头颅低垂贴泥,至于白衣少年身后的那条土狗,更是瑟瑟发抖,趴地不起。

        藩属黄庭国在内,以及红烛镇、棋墩山在内的旧神水国,历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传蛟鼍窟连绵不绝,惹来剑仙出没云水间,剑光直下,斩杀蛟龙。

        只不过刘十六没打算去见那云子和黄衫女,不打搅他们的修行,准确说来是不扰乱他们的道心。

        毕竟天下水裔,见着了他刘十六,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事。

        唯独那个每天扛着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与刘十六相处,竟是半点事儿都没有的。

        一来是这“哑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浅澄澈,反而无事。

        此外还有些落魄山祖师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刘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后,才发现好像从年轻山主到学生弟子,再到祖师堂嫡传,以及供奉,好像多在远游。

        风气很怪。

        寻常山头,不会如此。

        武夫,剑修,儒生,道门练气士,各色山泽精怪,女鬼。

        还要加上那位根脚特殊的长命道友。

        却相处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着大个子坐在山巅,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练拳下山,身形越来越米粒小,让小米粒高兴得双手挡在嘴边,笑哈哈。

        周米粒笑过之后,都没裴钱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伤心,于是打算说些开心的话语,转过头,与刘十六轻声问道:“半个山主师兄,咱们来猜谜语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箩筐的谜语,莫说是暖树姐姐,就连裴钱都比不过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着急得原地团团转嘞。”

        刘十六笑道:“你问。”

        周米粒咳嗽一声,“天上有面鼓,藏在云深处。一敲轰隆隆,再敲轰轰隆。是啥个事情,知不道?”

        刘十六说道:“打雷。”

        刘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远古神灵,并非出身雷部,不过说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竖起大拇指,然后小姑娘开始沉思。

        哦豁,遇到高手了。

        原本还打算提醒大个子一句的小米粒,又问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没拿来,你去也白跑……”

        刘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书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犹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周米粒双手环胸,皱起眉头,想了个比较有难度的谜语,“棋子多又多,棋盘大又大。咱们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问你,那么棋子是个啥?”

        刘十六笑着摇头。

        他曾独自远游天外,亲眼所见礼圣法相,捻起那些“棋子”,拦阻那些远古存在。

        周米粒晃着脑袋,笑眯眯道:“可难可难吧,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到晚上一抬头,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后小姑娘看那大个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说了句小石碑,一块块块,竖在门口分两排。她微微张开嘴,嘿嘿笑着。

        刘十六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知道了。”

        “个儿高,离天近,真羡慕。”

        小米粒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忧伤小小的,却是真忧愁,“半个山主师兄,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没事做,帮不上啥忙。你说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飞快飞快,是我在偷偷的偷懒哩。”

        刘十六点点头,“我会帮你保密的。”

        周米粒凑近些,小声说道:“那我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儿一起走江湖的时候……”

        小姑娘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先放在脚边,然后站起身,这才说道:“我就站在一个大背篓里边,可劲儿敲裴钱师父的脑袋。陈好人说一颗雪花钱一颗板栗,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刘十六笑道:“那你真是很厉害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那些谜语,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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