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与假(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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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便将担货郎喊了进来。

她身子乏累,被丈夫折腾的伤病还没好,不能起身,只好躺在长椅上用家乡话向担货郎问好。

担货郎听她说的是家乡话,微微惊讶,便用家乡话问她为何住在这里。

下人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她被这么一问,禁不住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她要忍住不失声痛哭,怕下人怀疑,然后告知丈夫。

这样的话,下人顶多认为少夫人起了思乡之情。

担货郎见她哭起来,却不作声,也不安慰,似乎有备而来,等着她说后面的话。

她心想,莫非担货郎是有目的而来?他刚才站在外面不走,就是等着她喊他进来?也许这担货郎以前认得她丈夫,知道她丈夫遇了害,想办法救她来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她不敢向担货郎开口。

下人就在旁边,若是发现了异常,肯定会告诉丈夫。

担货郎单枪匹马,何况就是要他救她出去,他也不一定能办到。

她不敢冒这个险。

担货郎见她欲言又止,从货担上拿了一个小盒子,走到她跟前,将盒子打开。

下人赶紧凑上来看,看到盒子里都是女人用的首饰,于是走开了。

她跟下人一样,以为担货郎要她买东西,她便低头往盒子里看,拿了一副耳环。

担货郎点头,连忙指着耳环说了一串家乡话。

这话不是介绍耳环有多好,价值几何,而是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要说的话现在说出来,他早已知道这户人家的主人来路。

她一惊。这担货郎真是太聪明了,下人听不懂他们的方言,那么他们就可以假装挑货物讨价还价,但说的是完全与此毫不相关的话。

她稍作镇定,然后学着担货郎的样子,眼睛盯着耳环,嘴上却将自己的经历大概说了一遍。

其间她对耳环指指点点,给下人造成一种评论耳环哪里好哪里不好的假象。

担货郎将耳环放回盒子里,拿出另一副首饰,问她打算怎么办。

她摆摆手,表示不要这一副首饰,自己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点翠钗,说,自己在皇城举目无亲,身子被折磨得虚弱,又被下人盯着不让出门,凭自己恐怕没有办法逃离苦海。

她求担货郎救她出去,只要能逃出这里,她愿意做牛做马报答。

担货郎叫她再忍耐些时日,说他无法救她。

她大失所望,埋怨道,既然无法救她出去,又何必来到这里说这番话?

担货郎说,能救她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她急忙问,那人在哪里。

担货郎叫她别着急,将来某一日,那人会带着一匹丝绸来这里,并有能力救她出去。若是那人来了,你一定要说丝绸是你订的,不要露出破绽。

她说,她连门都出不了,怎么会订丝绸?

担货郎说,你叫下人去订,从即日起,让下人去布市订货,订平时难买到的样式,这样的话,一般要等一段时间才有货。你在宫里待过,什么料子什么样式难订到,心里应该有数。如果订的货送来了,你立即再订一次别的难买到的样式。你给帮忙订货的下人多些钱,这样下人不但乐意为你跑腿,也会帮你瞒着你的假丈夫。更重要的是,那个送丝绸的人来时不会穿帮。若是订的货又来了,你立即接着订一次。

她很惊讶,这担货郎连她曾在宫里待过都知道。这件事她连原来的茶商丈夫都没有告诉过。很显然,这担货郎远超过丈夫的朋友这层关系。

好在她从宫里出来时带了不少体己钱,丝绸别的人家不一定订得起,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她好奇地问担货郎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帮她。

担货郎说,他可以是任何人,却又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人。如果非要问一个名字的话,就叫他借落子。每个曾经救过蝉的人都有一次获得他的报恩的机会。

她听说过,蝉在树上产子后,借打雷将其子传到树底下的泥土里生活成长。所以蝉又叫借落子。他自称借落子,难道是蝉来报恩不成?

她老老实实说,我记得家乡的夏秋有蝉鸣声,但不记得曾几何时救过蝉。

担货郎说,就是因为你不会因为救过一只蝉而记在心里,我才来救你。做了一点儿善事就念念不忘的人不值得救。

最后,她买了那根点翠钗。

她相信担货郎的话,第二天就让下人去布市订一款她指定的绸缎。短者三天,长者半月,绸缎就送来了。

虽然与担货郎有约定,但每次布店的人送了货来,她都不确定来者是不是担货郎说的那位。她都让下人叫到自己的房间来,揣摩对方是不是担货郎说的那个人。

前面很多次,她怀抱希望,又屡屡失望。

在此期间,她仍然要遭受丈夫的折磨。

等到今天陆姝走进来的时候,她顿时感觉救星来了。因为来者居然跟她曾经认识的姐妹一模一样!刹那间,她以为是原来在宫中一起伺候皇上的远黛姐姐来救她了。

陆姝听到她说到这里,内心羞愧不已。她并不是远黛,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摆脱噩梦一样的生活。

尤其是听到她说屡屡怀抱希望又失望的时候,陆姝不想自己也成为她的失望。于是,陆姝安慰她道:“请你不要怪罪我,我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帮你。但是你放心,我会和借落子一起想办法的。”

她泪水又流了出来,说道:“还请你尽快一些,在这里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煎熬。你们要是没有办法,请不要抛下我,你再来一次,往我这里来一刀。”她以手比刀,在咽喉处一抹。

陆姝抓住她的手,说道:“请放心。借落子既然说了我能救你,我就能救你出来。”本来陆姝要说借落子是皮囊师始祖的亲传弟子,一定能收拾这些用皮囊术占据别人的财产和亲人的败类。但她没有说。她尽量不向别人暴露借落子的身份。

就在这时,下人忽然跑了过来,有些慌张地说道:“少夫人,他回来了!”

女子大吃一惊。

陆姝心里也“咯噔”一下,心想,莫非她的假丈夫已经发现她频繁地订丝绸,因而起了疑心,所以早有准备了?

从下人说的话里,陆姝也听出一些端倪。下人不称呼他的主人为“官人”,却称之为“他”,可见下人对她丈夫已经起疑。也许下人虽然心有疑虑,却见她丈夫模样未变,所以不敢质疑。

可惜此女子未能从下人的口气中听出问题,不然主仆之间可以多一些沟通。

女子急忙说道:“你快走。”

陆姝起身走到门口,一个魁梧的男人迎面走了进来。

“哈哈哈,娘子订的丝绸又来啦!”那男人声音如雷。

陆姝见来不及走了,便在门口站住,微笑道:“少夫人眼光高,要的都是稀缺货。这不,今天刚到,老板就叫我赶紧送过来。”

那男人的脸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富贵之人,但往他手上一看,粗皮糙肉,仿佛松树皮,指缝里有黑色污垢,脏兮兮的,又不是养尊处优的人应有的样子。衣服虽然是绫罗绸缎,却有不少皱纹,散发着一丝经久未洗的气味。

很显然,他虽然占据了别人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财富,却依然无法改变原来所有的习性。

很难想象,这个宫里出来的女子是如何忍受这个男人这么长时间的。

那男子粗里粗气道:“订一匹两匹也就算了,怎么接二连三订个不停呢?都够做两三年穿的衣服了!你看看平常人家,一年到头难得买一次布,做一件衣。”

少夫人诚惶诚恐道:“我没有什么别的需求,就是喜欢新衣服。之前你答应过我,让我想要多少衣服就做多少衣服的。你还说,女人从不觉得衣服多,只觉得少的。难道你忘了吗?”

她丈夫本就不是原来那人,自然不知道以前跟她有过什么承诺。听她这么说,那男子讪讪道:“我随便说说的。家里这么多钱,天天订都用不完。我会在乎你这一点儿花销吗?”

陆姝本也是爱衣服的人,听到那男人说话小家子气,显然不是茶叶生意遍布各地的茶商会说的话,于是在旁给少夫人帮腔道:“我倒觉得少夫人是花销大了些。”

少夫人听陆姝这么说,非常意外。她认为陆姝这是帮着她丈夫说话。

就连一旁垂手站立的下人也有些意外,抬起眉眼看了看陆姝。

她丈夫本来对陆姝充满敌意和猜忌,听了这话很受用,连连点头。

陆姝接着说道:“少夫人你也不看看,你夫君做了这么大的茶叶生意,还事必躬亲,搓茶炒茶,可见一点儿收入都来之不易。”

下人道:“姑娘你这可说错了,官人又不是茶工,哪需要自己去搓茶炒茶?忙也就忙着记账收账而已。”

陆姝道:“是吗?可我看官人手指皮糙肉厚,纹路多垢,必是炒茶的时候伤了手呢。”

这一下戳在了那男人的破绽上。

陆姝此话一出,少夫人和下人自然会往官人手上看。

那男人急忙将手揣进袖子里,不高兴地对陆姝呵斥道:“你一个外人,在我家里叽叽歪歪说我们家务事干什么?货送来了就请回吧!”说完,他竟然上前来推搡,赶陆姝走。

下人眼睛往那男人的手上看,虽然没看清楚,但眼神里分明充满了疑惑。

皮囊术与妖怪的幻术差不多,倘若修为不到家,就会露出破绽。这些破绽有的难以察觉,有的花些心思就能发现。

陆姝猜想下人们不像少夫人一样与茶商亲近,所以即使觉得他性情大变,也不至于觉得此人是彼人。有了她的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提醒,或许下人待会儿出去后会跟其他下人提起此事,让更多人渐渐怀疑主人的身份。

那男人也意识到陆姝眼光毒辣,所以恨不得立即赶走她。

陆姝刚才听少夫人说了许多事,对面前的男人有着很大的怨气,见他推推搡搡,一点儿也没有大家主人的风范,便不退让道:“你别推我,做生意的人都只拉人进门的,哪有推人出去的?以前少夫人也没少在我家订货,每次来,你都是笑脸相迎,叫下人斟茶倒水,说什么来者皆是客。今天怎么要赶我呢?”

那男人见陆姝这么说,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犹豫片刻,说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高兴,现如今我不高兴。”说的话都是赖皮话。

他自以为给自己圆了场,虽然圆得不是很漂亮。

可是除了他之外,这里的人都清楚,陆姝这姑娘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少夫人以前也没有频繁订货,所以原来的官人并没有笑脸相迎前来送货的人。

陆姝说的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却当作真实发生的事情来说。

这一来,下人心里就要犯嘀咕了。

陆姝知道,此时不能将话说透,若是说透了,这个占据茶商身份的粗鄙之人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此时的话只说三分,先让下人们起疑。等到借落子想到了办法,再撕破脸皮不迟。

被赶出门外后,陆姝有些失落,有些悲伤。换在以前,她定然当面戳穿那男人的伪装,不顾后果。

而现在,作为一条鱼,竟然学会了放长线钓大鱼。

她没有立即回到住处,而是转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街上人来人往,像往日一样,可是她忽然觉得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们都是一张张皮囊,里面是空的,等着其他的魂魄来占据。占据了哪张皮囊,便过哪种生活。

皇上之所以是皇上,是因为他占据了皇上的皮囊;铁匠之所以是铁匠,是因为他占据了铁匠的皮囊。

有的魂魄占据的是官员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流浪汉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飞虫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据的是走兽的皮囊。

更有甚者,就如那位少夫人的丈夫,一人占据了两个甚至更多人的皮囊,占据两个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陆姝继而想到了皇上,他不会皮囊术,但是在她之前的印象里,占据了皇上和将军两个人的身份。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皮囊术呢?

这个念头一出,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扮演两个人与占据别人的身份,可不能当作同样的事情。

即使这样想,她的思绪还是越来越无法控制。

她在街头站住,看着过往的人们,有种所有人都可能是别人的想法。

妖怪的修炼有两个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是开启灵智,一个是顿悟。她身为一条鱼的时候,忽然羡慕人世自由,这本不是鱼该有的想法,这便是灵智的开启,与其他盲目游来游去的鱼区别开来。这是修炼的开始。

修炼开始之后,便依靠每次的顿悟提升修为。一件琢磨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在某天想明白了,这便是顿悟。不仅仅是修炼的妖怪,人也是这样提升的。一念智即般若生。

唯天地万物之母,唯人万物之灵。人出生即有人身,所以即使顿悟,也不会在皮囊上有所变化。

妖怪则随着顿悟的积累,超越本身该有的灵智,因而逐渐获得人身。

陆姝得了人身之后,所思所想,不过是人之常情,因而皮囊不再精进。

可是在这一刻,她觉得她的所思所想超过了人之常情,似乎要跨越另一个界限了!

她本想收起吓了自己一跳的念头,但又忍不住往更远的地方想去……

皇上可以是将军,将军可以是皇上。世间人你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成为你。就像两棵树上的叶子,原本你我分得清清楚楚,但寒风一过,树叶飘零落地,地上的树叶再也分不清哪片是哪棵树上的。

皇上既然可以是将军,那也可以是和尚,也可以是草民,也可以是街头任何一个从身边走过的行人。

她记得经书上说,世间千万亿人,皆是佛的分身。似乎与此有相通之处。

就在她似乎看清了一切,又似乎坠入云雾里的时候,街边一个相貌普通而陌生的人向她走了过来,微笑道:“姑娘,丝绸送到了没有?”

她一惊,不知这人怎么说起刚才的丝绸,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人又道:“我托姑娘为我送丝绸,姑娘难道忘了?”

她恍然大悟。此人应该是皮囊店的老板。他是皮囊师始祖的亲传弟子,换个容貌轻而易举。

“天哪!我刚想到世间人你我不分,你就在我面前出现了!”陆姝感慨道。

那人大笑,说道:“机缘机缘,妙不可言。看来你不但已经送了丝绸,还碰到那个能够换皮削骨的人了。”

陆姝道:“是,正是见了那人,我才有这种似通非通的感悟。”

“你跟我师父一样有着非凡的领悟能力。师父见金蝉脱壳而悟出皮囊术,姑娘见皮囊术而悟出众生相。这也是相似相通的。还有一点,师父是半妖,父为常人,母为鱼怪。恰巧姑娘的身份也是……这其中是巧合,还是必然?我也似懂非懂。”

那人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只让陆姝听见。

“你师父的母亲也是一条鱼?”陆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但仍然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

那人点头。

“是不是也姓陆?”陆姝追问道。既然借落子知道太多秘密,她就不做无谓的掩饰了。

“我师父也不知道。”那人回答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

“即使知道,后来也忘记了。”那人说。

“忘记了?怎么会忘记呢?”

“你不是也忘记了许多事情吗?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话若是以前别人跟她说,她必定要奋力反驳。可是与破庙的老和尚聊过之后,她知道自己确实遗忘了好多事情。

遗忘这件事情最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已经遗忘了。若是知道,就不叫遗忘。

“那我跟你师父的母亲有什么联系呢?”陆姝觉得其中应该有些联系,可能自己曾经知道,但已经遗忘了。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陆姝微微紧张。她虽然渴望知道其中的联系,但也害怕会有某些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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