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与鱼(1 / 2)
“十年前?我说的不是十年前。”陆六断说道。
“那是什么时候?”陆姝明知故问。
“六百年前啊……”陆六断讶异而不失风度地回答道。
“六百年前?同姓的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陆姝笑道。
进了屋,陆六断将纸包放在桌子上,不时地拿眼去看那只猫。
陆姝邀请他坐下,预备倒茶的时候才想起屋里并没有茶水,于是给他倒了一小杯酒,说道:“我忘了家里没有备茶,酒倒是挺多,不如以酒代茶吧!”
陆六断眉头皱起,说道:“我只听说过以茶代酒,没想到在你这里还有以酒代茶。我酒量不好,还是算了吧!”
陆姝将酒杯往他手里推,说道:“我这杯子小,喝一两杯不碍事的。”
陆六断放下折扇,小嘬了一口,然后问道:“你不是鱼怪吗?”
陆姝摇了摇头。
陆六断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怕我?人都是怕怪物的。”
“你说你是来帮我的,还带了青团来。我为什么要怕你?”陆姝说道。
“那你为什么姓陆?”
“我父亲姓陆,我当然姓陆。”说着,陆姝将猫抱了过来,放在腿上。
陆六断见了猫,身子往后仰。
“请问,你真的有办法帮我对付那个张妈妈吗?”陆姝一边给猫挠背,一边问道。
陆六断说道:“这个还不简单?她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你长得太像原来的司仪。这会让皇上想起一些往事,会对她的主子不利。”
“可我就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
“办法很简单,你换一个样子就可以了。”说完,陆六断如演变脸戏法一般接连换了好几副面容,一会儿苍老,一会儿年轻,一会儿赏心悦目,一会儿丑陋不堪,一会儿男,一会儿女。
陆姝知道这又是一个陷阱。她摇头叹息道:“我又不是你,我改变不了我的容貌。”
陆六断满脸皱纹地叹了口气,对陆姝的回答失望之极。
“你还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陆姝提醒道。
陆六断垂着脑袋,忧郁地说道:“我经常变换面容,换得太多,以至于忘记了我本来是什么样子。”说着,他又变了一个面容。
陆姝摇摇头:“还不是。”
他又变了一次。
“对了。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陆姝道。
“可我不知道刚才的样子是不是我最初的样子。”陆六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脸,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最初你是条鱼。”陆姝又给他倒满。
听了这句话,他居然流出了泪水,仿佛是喝下的酒从眼眶里漏了出来。
“天哪,我都快忘记我是条鱼了。”他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陆姝见他酒也喝了,话也说了,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戒心。她本想问是谁让他来的,上次来的叫作蝹的怪物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怕因此让他重新戒备起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修炼成人之后的一百多年来,难得遇到一个同类,她不想破坏聊天的氛围。
那只猫平时一挠背就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今晚却精神得很,好像屋里有只躲藏起来的老鼠一般。
“你为什么选择姓陆呢?”陆姝将她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陆六断说的理由跟她想的完全一样。
“我担心别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故意取了‘陆’字。”陆六断说道。
陆姝赶紧给他倒上第三杯酒。
“会不会其他像你这样修炼成人的鱼也取这个字为姓呢?”陆姝趁热打铁。
陆六断酒量确实不怎样,才两杯入口,脸上就起了红晕,眼神有些迷离,脑袋也垂了下来。
“你问得很对!两百年来,我在洞庭湖一直过着舒坦的日子,直到遇见另一个姓陆的鱼怪!那个鱼怪告诉我,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鱼都用这个字为姓,但他遇到过的同类,都姓陆。”陆六断喝到了第三杯,打了个酒嗝。
陆姝的担心终于得到了印证。
“你遇到的鱼怪现在在哪里?”陆姝问道。
“就在皇城里。”
“皇城里?”
“对,他是个和尚。我就是栽在了他手里。不行,我不能说太多关于他的事情。这酒真不错!再给我来一杯!”陆六断举起酒杯,主动要她倒第四杯酒。
姓陆,洞庭湖,和尚……
陆姝立即想到了一起来皇城的那个和尚。
“是不是脸上有红色印记,住在皇家寺庙的那个和尚?”陆姝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假若平常地问道。但她的手还是抖了一下,酒洒在了他的手上。
“你认识他?”陆六断惊讶地问,全然不觉手上洒了酒。
陆姝见风使舵,轻轻放下酒壶,淡淡说道:“何止是认识,我早就知道他是鱼怪。”
“你怎么知道他是鱼怪的?”
“因为他来找过我,像你一样,他以为我跟他是同类。后来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同类。”陆姝说道。
陆六断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既然他知道你不是鱼,为什么还叫我过来试探呢?”
陆姝心里“咯噔”一下。竟然真的是他在背后指使!背后指使的人是他的话,那么眼前的鱼怪莫非就是呆子说的被和尚镇压在洞庭湖底的水妖?那么上次敲门的蝹应该就是和尚化缘时捉到的怪物了!
他竟然没有将这些怪物禁锢,而让他们在夜晚的皇城街道里流窜,让他们去敲门吓人!
这不该是一个出家人能做出的事情!
陆六断又说道:“我当初知道他姓陆,又是我的同类,才放松了警惕,成了他的网中鱼。今晚本来是故技重施,没想到你不是……”
陆姝听得心惊肉跳!她差一点儿就中了他的计!
“幸好你不是,不然的话,就跟我一样了。唉,当年身为一尾鱼,看到鱼生有限,就想着修炼成人多好!等到修炼成人,处处小心设防,又觉得人生无趣。”陆六断摇头不迭。
说话间,陆六断的面容又发生了变化,竟然变成了一副俊俏女人模样。她的声音也变化成了女人的声音。
陆姝恍然大悟。这才是陆六断的本来面目。她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模样,那是因为她一直提心吊胆,时时刻刻伪装自己。现在醉意蒙眬,放下戒心,所以本来面目也得以恢复。
或许等到酒醒了,她仍然会变成其他模样。但此时,她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陆姝面前。
陆姝心酸不已。同为修炼的鱼,她不忍心看到陆六断这副模样。
“他既然如此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对付别人呢?”陆姝是既可怜她,又恨她不争气。
若是被抓的是我,我宁可上刀山下火海……不对,我宁可上砧板下火锅也绝不会帮他坑害同类。陆姝心想道。
陆六断叹道:“我何尝愿意?他承诺只要我听命于他,等到他大事完成,就放我回洞庭湖。”
“大事?什么大事?”陆姝问道。
陆六断摇摇头:“你我投缘,我不能害你。虽然此事与你有关,但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陆姝惊讶道:“与我有关?”
陆六断用手托着下巴,迷迷糊糊道:“是啊。当年宰相谋反案,如今宝物失盗案,都与你有关。皇上召见你,司仪痛恨你,都不是机缘巧合。好就好在,你自己还蒙在鼓里!有时候啊,不知道,就是没发生。”
陆姝听得头皮发麻。
“这……这怎么跟我有关呢?我又不是嫌犯,我只是来做证人的!做完证人我还要回去的!”陆姝说道。
陆六断笑了,笑声中有几分讥讽,又有几分无奈。
“陆姑娘,有些路,你一旦踏上,就回不去了。就算你回去了,回去的地方也不是原来的地方了。”陆六断笑道。
这时候,一阵凉风透过门缝窗缝吹了进来。时值仲春,那风吹到脸上居然有一些寒冬的冷意。
这一阵风似乎给陆六断吹走了些酒意。她摸了摸胳膊,站了起来,又如唱戏一般念唱道:“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此时陆姝看她,竟有几分青衣的意思。刚才她还是男儿身,又有几分男人反串的意思。有男人的气概,也有女人的温柔。
“人们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晚遇到你,酒才喝几杯,话却说了许多。如果下次还能见面,一定不醉不归。但今晚我必须走了。叨扰了!”说完,她便转身往外走。
陆姝连忙起来送她。
走到院子门口,陆六断抓住她的手,说道:“皇城水深,你多多保重!实在有过不去的难关,就来香火坊找我。”
送走陆六断,她回到屋里,一下瘫软在椅子上。
观月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惊喜地说道:“你太厉害了!我担心你一句话没说好就露了馅儿!没想到你做得滴水不漏!”
陆姝仰头朝天,有气无力道:“这一番话可是耗费了我几十年的修为!”
“那个叫什么喜的和尚太可恶了。人人以为他是捉妖的大师,没想到那些捉到的妖都为他所用!更没想到他就是妖怪!还是手足相残的妖怪!对自己的同类,他居然下得去手!”观月恨得牙痒痒,将嘴角龇了起来,似乎恨不能咬那和尚一口。
陆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真是没见过世面!”
观月不服气道:“你以前见过?”
陆姝摇了摇酒壶,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她将酒壶举起来,示意观月再去打点酒,然后说道:“还需要以前见过吗?放眼看去,处处都有!”
观月茫然地接过酒壶,问道:“哪里?哪里有?”
“你没见过人吗?人不就是这样?你争我斗,尔虞我诈。你在人世间待了几百年,居然连这点都没看透,难怪你一直难以修得人身!”陆姝朝他甩手,示意他快点儿取酒来。
其实她以前没有看透过这一点,这次遇到了陆六断,见她被和尚控制利用,失去自由,心中不免为之悲伤,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观月还站在那里,嘴上不服软,说道:“我说的是妖怪同类,你说的是人。”
陆姝转头看着窗外,长叹一口气。
窗外月光朦胧,树也朦胧,皇城的高楼矮屋也朦胧,就连院子里蛐蛐的叫声也朦胧了。
“人也是妖怪啊,只不过大多是年不过百的妖怪而已。妖怪也是人,只不过多活了些时日而已。对比天上的月,人和妖怪都是转瞬即逝的过客而已,有什么区别呢?月亮尚且如此静谧,这些过客却喧闹争吵,你死我活。要想这些过客放下争端,和平相处,那真是水中捞月,缘木求鱼。”陆姝感慨道。
观月沉默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变得低落。
陆姝见他这样,觉得自己太过悲观,影响到他了,于是微笑着劝他:“也不尽然。人们常言道,有人星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乡。还是有不少人终于放下了俗世念想,回归初心。”
观月撇嘴道:“为什么人们能有‘缘木求鱼’的说法,却没有猫的正面俗语呢?”
陆姝没想到他的关注点竟然在“缘木求鱼”四个字上。
“快去给我取酒来!你这狗头不对猫嘴的家伙!”陆姝差点儿将桌子上的酒杯拿起来朝他扔过去。
此后几天,陆姝又陷入了无尽的等待之中。
皇宫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好像大家都忘记了宝物失窃这个案件。
那个声称要报复的张妈妈也没有任何动静。陆姝门前别说骚扰恐吓的人了,连一条吠叫的狗都没有。好像张妈妈已经忘记了曾在皇宫门前被人打脸。
这种平静没有给陆姝带来任何祥和的感觉,反而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暗暗感到,这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那只猫却享受这种平静,天天吃饱了就到院子里晒太阳,偶尔爬到屋顶或者院墙之上看隔壁人家的母猫。
看了那母猫几天,观月便开始在陆姝面前絮絮叨叨,说的话题大多离不开那只母猫了。
“我给那只猫取了个名字。”观月喜滋滋地对正在发呆的陆姝说道。
“哦?什么名字?”
“吴刚。”
“吴刚?它是一只母猫,变成人的话也是一姑娘,你怎么给人家姑娘取一个‘吴刚’做名字?”陆姝为那只母猫抱不平。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写诗取名,都引经据典,有含义有深意的!”
“这名字还有含义?”
观月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在人间这么多年,可是学了不少诗情画意的东西。”
“吴刚这名字还诗情画意?”
“那当然了!我在王家的时候,听王家的人讲过月亮上吴刚砍桂树的典故。”
“然后呢?跟猫有什么关系?”
“你想啊,我的名字叫观月,观看月亮的意思,是吧?”
“是。”陆姝点头。
“我现在天天看她,她就是我观看的月亮啊!月亮上有什么?有砍桂树的吴刚!我叫她吴刚,不恰巧对应了我天天观察她吗?是不是特别诗情画意?是不是很有意境?”
陆姝愣了半天,然后问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吗?”
观月摇头。
“好吧。吴刚这个名字挺好的。你高兴就好。”陆姝无奈道。
隔了不多久,观月从院墙上下来,喜滋滋地对陆姝说道:“吴刚的性格很好,温柔得不像话!”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逮了一只老鼠,那动作,利索!真是能干!”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好漂亮,像宝石一样。”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吃午饭了,吃得好少。下午应该会饿的吧?”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的人缘真好。街头破庙里那个老和尚见她去了,总给她吃的。”
陆姝住的这条街道尽头是有一个破庙,没有人去烧香,也没有人去跪拜。据说以前这个庙很有名,但皇家寺庙香火旺盛起来之后,这个庙就衰落了,渐渐地没人供香火了。庙里原来有近百位和尚,渐渐地都走了,只剩了一个老和尚。
人就是房子的魂魄,人走了之后,房子便会颓败得非常快,就像没了魂魄的人一样。据说那庙原来气势巍峨,和尚走了之后,庙宇就迅速颓败。仅留的老和尚仿佛是庙里的一缕残魂。
破庙实在是太破了,瓦漏墙倾,青苔遍地,到处是鸟粪和蜘蛛网。那些菩萨罗汉像,金漆剥落,丹青褪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变得奇形怪相,面目狰狞,倒有几分恐怖了。
因此,附近的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破庙里的。可猫猫狗狗喜欢往里面跑。
猫狗进了别人家,一般是会被人讨厌的,怕猫偷吃家里的鱼腥剩菜,怕狗咬伤人。
那老和尚见了猫狗却喜欢得很,给它们喂吃的。可能是他太孤独了,又没有人陪,便要留下猫狗来陪他。
有人劝他也去皇家寺庙,毕竟树大好乘凉,可他就是不去,说皇家寺庙妖气重。别人不以为然,只笑这和尚怨恨皇家寺庙抢了他的香火。
也有人说,老和尚原来跟这条街上贾老员外的千金有一腿。这传闻还说得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说是贾老员外的女儿嫁给三品大员大理寺卿的儿子后,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那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破庙的香火还旺着呢。贾老员外担心大理寺卿让他儿子休了女儿,便借女儿回家省亲的时候叫女儿去旁边的庙里拜佛求子。这一拜,回去后不久,贾老员外的女儿便有了喜脉,生了个孩子。
有人便说,那孩子其实是老和尚的。因为贾老员外的女儿此后常常往这庙里跑。
贾老员外听到这种传言之后大怒,申辩说女儿是去庙里还愿。
过了几年,皇家寺庙渐渐抢了风头,这条街上的寺庙已经有和尚投靠那边去了。但这老和尚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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