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与恨(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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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的话让陆姝大为意外。

将军绝不会在临终之前跟她开这个玩笑。他刚才说了,因为她,他变成了许多个他,其中便有偷偷关注着陆姝的他。如此说来,那天去陆姝的窗外偷看的便是那个他。之前他能通过一幅画来到无名山,此后自然能用同样或者类似的方法再次实现他的目的。只是他偷偷地来,偷偷地走,陆姝浑然不知而已。要不是那一场雪,到现在陆姝都不知道有人偷偷来过她的庭院。

让她想不通的是,明明教书先生章卷在同一天也到了她的庭院,虽然她不知道章卷为何会这样做,但那天雪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倘若将军所言属实,那么那天的雪地上应该留有两个人的脚印才是!

“那天的足迹是你留下的?”陆姝问道。她想过无数的可能,从未想过这一种可能。

将军费力地点了一下头,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一直想跟你说,但怕你知道了,就不会随我来皇城,又怕你怪罪。到现在,快死了才不怕了。原来我怕你多过于怕死。”

听他这么说,陆姝心中一酸。不论有多少疑惑,不论有多少不满,此时她哪里还能不原谅他。

“我不怪你。”陆姝每说一个字都无比费力。落魂网掉落后,她在缓慢恢复。她有一种错觉,她的逐渐恢复是因为将军的逐渐衰竭。她突然有种舍不得的感觉,却不知道舍不得什么。她想,或许是舍不得怀抱中的人离去。

毕竟她曾爱过怀抱中的男人,只是她已不记得自己爱过。

“那我可以安心去了。”将军声如细蚊,在笑容中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她摇了摇他,他的脑袋随之晃动,眼睛再没有睁开。

那种舍不得的感觉如同一颗种子,落在了她的心里,然后苏醒,发芽,生长,蔓延……

她的心终于被那种感觉撑破,引发剧痛,痛得她失声痛哭。一直没有出来的眼泪,也如雷鸣后的骤雨,从天而降,倾泻而下。

她感觉到自己是痛了,是伤心了。她的痛,她的伤心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怀抱中的人。

尚未得到,便尝到了失去的痛。

“不要死……你不要死……”她用双手不停地摩挲将军的脸,希望这样能将他唤醒,就如他只是睡着了一样。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感觉到了,但是没有转头去看。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仍然徒劳地希望将他唤醒。

那人的手搭在陆姝的肩膀上,说道:“快跟我走吧。”

陆姝听出来了,这是陆六断的声音。

陆姝摇头。

陆六断蹲了下来,劝道:“流再多的眼泪又有什么用?真正想杀他的人是谁,你我都很清楚。你要是真心为了他,就应该破坏幕后真凶的阴谋诡计,将真相公之于众。”

陆姝当然知道幕后操控者是谁。鱼怪和尚在破庙的时候说过,他的志向不是妖界之王,而是整个人间。人间之王便是皇上。

皇上让远黛等四位宫女换皮削骨变成陆姝模样,就是求助于和尚完成的。宰相逼宫时又是他让四位宫女乔装易容躲了过去。他对皇上再熟悉不过了,一眼就能看出将军的真实身份。

因此,刚才刺杀将军,毋庸置疑是和尚借刀杀人,有意为之。

人间之王死了,他才有机会成为人间之王。

此时,和尚为了将戏做足,已经冲到混乱的人群里胡乱扒拉,装出要将凶手抓住的样子。

陆六断早就隐藏在附近,借此机会才过来提醒陆姝。

“走吧!”陆六断抓住陆姝的袖子。

陆姝抱着将军不肯放手。

“皇城中遭受这种痛苦的何止你一个?要想不让这类事情再发生,你我必须齐心协力!”陆六断又道。

陆姝想起了隔壁的少夫人。

“为何世间会有如此多的苦?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修人身了。”陆姝哭泣道。

陆六断道:“世间本无苦,因尝了甘,遇到苦才觉得苦。若是只有甘,便不觉得甘,若是只有苦,便不觉得苦了。”

  “姐姐说得在理。”她改口称陆六断为姐姐了。

陆六断惊了一下,说道:“五十年前,你就称我为姐姐。这些话也是你跟我说的。你还说,既然是因为有了甘才有苦,不如忘却甘,便会不觉得苦了。于是,你每过七年忘却甘苦一回。”

陆姝讶问道:“五十年前你我相识过?”

陆六断道:“何止五十年?你今生所见之人,全是前世见过的人。不过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速速同我离去,躲藏起来。等到那和尚想起你来,那就晚了!”

陆六断知道她舍不得怀抱中的人,又劝道:“能相见的人,迟早还会相见的。跟我走吧!”

陆姝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将军,被陆六断拉着往小巷道里跑。

“你要带我去哪里?”陆姝问道。

“香火坊。”陆六断说道。

“那不是他的地盘吗?”陆姝说的他,指的是鱼怪和尚。她已经从观月那里听说了,香火坊紧挨皇家寺庙,是去皇家寺庙的必经之路,方便善男信女们买了香火再进庙。

陆六断第一次出现的那个晚上,她说陆姝可以去香火坊找她,陆姝就想过了,鱼怪和尚应该是将所有捉来的妖怪都安排在香火坊了。

既然这样,跟着陆六断去香火坊,岂不是自投罗网?

陆六断一边疾步奔走一边回答道:“是。”

“那你带我去那里干吗?”

“皇城里到处是他的眼线,你躲到哪里都会被他找到,不如躲到他的眼皮子底下。眼睛总是往外面看,很难看到眼皮子底下。所以你在香火坊反而安全。”陆六断说道。

陆姝想想觉得有道理。

拐了十多个小巷道,陆姝就开始闻到淡淡的香味。

她知道自己是离香火坊越来越近了。

香味越来越浓。

陆六断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巷道里的一口大缸,说道:“你先钻到缸里去。等天黑了我再来找你,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陆姝知道她的意思。如果现在跟着她去她的房间,很容易被其他人或者妖怪看到。这样行踪就暴露了。

陆六断道:“对不起,没有别的好藏身的地方,只能让你受委屈了。”

陆姝二话不说就往缸里爬,说道:“有什么委屈的?对鱼来说,缸已经是很好的地方了。”

等陆姝进了缸,陆六断捡起旁边的缸盖,将她盖在里面。缸盖是木头做的,裂缝已经很大。陆姝能从里面看到外面。

一时之间,她感觉回到了尚未修得人身的时候,而那漏光的缸盖,就如漂浮在水面的浮萍。

“我走啦。等天黑了我再来叫你。在我来之前,你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陆六断说道。

“好的。”她在缸里回答道。

陆六断走后,她在缸里无聊得很,又不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不敢出来透气。又因刚才被落魂网折腾,于是很快进入了梦乡。

刚闭眼,她就梦见自己回到了刚才的那条街道上,她的怀里抱着一颗头颅。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揉了揉眼睛,竟然发现躺在她怀里的是那和尚!

和尚脸上的红色印记在太阳的照耀下愈发显得鲜明,如抹在脸上的血一般!

“我恨你。”和尚说道。

她吓得想要抛掉和尚的头颅,可是双手无力,而那颗头颅重若千斤。

和尚道:“你想扔掉我?别忘了,我也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由爱故生恨。我是爱你的那个人的一部分。他便是我,我便是他。”

陆姝想起那晚在破庙里和尚说的莫名其妙的话来。他说她铁石心肠,说什么他之所以出家,就是为了不遇见命中注定的人,免得忘记。他还说他出家是为了命中注定的人。

那些话不正是“由爱故生恨”而来的吗?陆姝心中一惊。

倘若他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那么,将军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人?难道以前把将军认作是命中注定的人是错误的?倘若将军不是命中注定的人,那以前为何会与皇上在画中相遇?

陆姝脑袋里乱如麻。

这时,她听到一阵清越的声音,如同寺庙撞钟。

“陆姑娘!陆姑娘!”

她听到有人喊她。

她从梦中醒来,天色竟然已经黑了。缸被敲得嘣嘣响,让她在梦境里听成撞钟的声音了。喊她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观月!她能听出观月的声音。

她惊喜不已,没想到观月找到这里来了。

她想从里面顶开缸盖,可是手刚刚碰到缸盖就犹豫了。

陆六断离开的时候说过,叫她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于是,她放下了手,决定先探探虚实,对着缸盖的裂缝问道:“谁呀?吵得让人不能安生!”

“缸里真有人啊!是陆姑娘吗?”

“你是谁啊?”陆姝问道。

“我是谁你还听不出来?”

“你到缸盖上面来让我看看。”陆姝有些拿不准。

“喵呜……”

它叫了一声,然后跳到了缸盖上。

果然是一只猫。猫尾巴高高翘起,仿佛是一条立起来吐着芯子的蛇,让人恐惧。

“你找谁呀?”陆姝看出破绽了。

观月的尾巴是狐狸的尾巴,像扫把一样。观月在别人面前可能会掩饰身份,但是在她面前反而会亮明身份。

“找你呀,我看你这么晚还没有回来,在皇城里到处找你,找得好辛苦。”那只猫说道。尾巴末端一会儿翘起,一会儿垂下,仿佛一条警觉的蛇,随时可能飞身而出,咬她一口。

缸盖的裂缝很大,它的尾巴是可以伸进来的,但是它没有。陆姝猜想它应该是忌惮些什么,或者是有些顾虑。

“找我?你不是找陆姑娘吗?”陆姝往下躺了躺,尽量离它远一些。虽然她知道此时的自己就如瓮中之鳖,根本没有地方可逃。

“你不是陆姑娘?”它居高临下问道。

这破绽就更明显了。观月不会不认得她,不会这么问她。陆姝心想,这只猫必定是和尚派出来找她的。和尚必定发动了许多妖怪挨街挨巷寻找她。

这只猫变成观月的样子,自然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备心,可是它不知道观月有条狐狸尾巴。

“我当然不是!”陆姝说道。

“那你怎么躲在这口缸里?”它问道。

陆姝道:“我是耍猴戏顶缸的。白天用它来讨点儿吃饭的钱,晚上用它来当睡觉的床。”每一座城里都有一群不知来历的耍猴戏的人,有吞剑的,有吐火的,也有顶缸的。他们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那你怎么知道陆姑娘的?”它又问道。

陆姝道:“唉,说起来还要怨这个陆姑娘!要不是她导致今天白天街上大乱,将我与其他同伴冲散了,我何至于独自睡在这里?”

“你若不是陆姑娘,为什么看到我说话竟然不害怕?常人见我说话,没有不吓得屁滚尿流的!”它厉声说道。

陆姝一惊。这只猫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但她很快想到了对付的办法。

“我们耍猴戏的,到处流浪,有钱的时候住客栈,没钱的时候睡鬼神庙,睡野林荒郊,什么怪事没有见过?鬼哭狼嚎都司空见惯。”陆姝镇定地说道。

见那猫不走,她又说道:“何况三苗先生跟我说过,皇城里的猫都平易近人,但比人高贵,从不欺负人,还说猫不能学人喝茶,因为学了人喝茶,就会变得跟人一样讨厌……”

那只猫惊奇道:“这话三苗先生确实说过。你跟三苗先生相识?”

陆姝道:“对呀。”她听三苗先生说过,皇城的猫都是他罩着的,心想,皇城里的猫也该知道三苗先生,尤其是像它这种有些修为的猫。于是她有意提起三苗先生。

她记得三苗先生是镇海王那边的,并且三苗先生说过镇海王与皇家寺庙势不两立。而这只猫是皇家寺庙的。但对于猫来说,人归人,猫归猫。

“我们都是他护着的。你既然跟他相识,便也是我的朋友。再说了,他最喜欢吃鱼了,你若是陆姑娘,早就被他吃了。”那只猫说道。

陆姝听了它的话,也在心里问自己,三苗先生为什么不吃掉我呢?那天他可是叼着鱼刺来的!

她想不出缘由。这皇城里有太多她看不穿的事情。

好在眼下这只猫的疑虑被打消了。

它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你的清梦了。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说完,它往黑暗里一跳,悄无声息地走了。

陆姝不敢睡觉了,仔细听巷道里的声音,怕又有什么东西找来。

过了不久,她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缸盖直接被揭开了,陆六断对着缸里轻声道:“走!”

陆姝从缸里爬了出来。

陆六断看了一眼缸盖,问道:“刚才是不是有谁来找过你?”

陆姝点头。

陆六断道:“幸亏我留了一个印记在上面。”

陆姝往靠着缸放着的缸盖看去,上面果然有三条中间断了的线发着淡淡的荧光。那是八卦中的坤卦,坤卦因为三条线中间断开成六条短线,故而有“乾三连,坤六断”之说。陆姝这才明白,陆六断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这坤卦应该是陆六断盖上缸盖之后离开之前画上的。

陆六断领着她又摸黑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院门前。门上有一把长条锁,锁是青色的。

陆六断没推门,门就开了。

陆姝定眼一看,原来穿在门环上的不是锁,而是一只有手掌那么长的螳螂。螳螂刚才是缩着的,此时伸展前后腿,将门推开了。

陆六断见她好奇地盯着门环上的螳螂,叹息道:“它的修为也就到这里了,只能当一把看门的锁。”

“不是所有的修炼者都能有大成。”陆姝也为之叹息。

她们进门之后,门又关上了。

陆姝回头一看,看到一张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的脸,吓得她差点儿叫出声来。正是那个人将门关上的。

“它……”陆姝指着那个怪物问陆六断。

“它叫铺首,原来是门上衔着门环的门兽,是有鼻子有眼睛的,只因年代久了,被人的手摸得光滑了,失去了原来的模样,脸就变成了这样。不用害怕,它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它是守门的,所以每次螳螂将门打开,它就随即将门关上。”陆六断解释道。

陆姝按住胸口,嘘了一口气。

“你知道皮囊师始祖是如何处理他那个叛逆徒弟的吗?他以皮囊之术抹去了徒弟的眼鼻耳嘴,让他进入了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未来之境地,无过去未来,也就无现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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