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完结篇·下】(1 / 2)
二月初春寒料峭, 去年父母忌日这天也是下雪,文斯独自一人去郊区, 爬到首城周围据说海拔最高的山顶,就在那儿站了足足两个小时。
这个世界当然不存在他们的墓地,文斯只能去离天空很近的地方,同他们说说心里话。
而今年是跟闻礼一起。
这情形同往常大不相同,文斯甚至慎重地替自己准备了一篇腹稿,有很多想跟父母坦白的,也有很多想跟他们分享的,但当两人并肩站在山顶,文斯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一路沉甸甸的语句,最后也只随山间清风烟消云散,变作那声最简单的,“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文斯望着远山层叠出神, 好一会儿后闻礼忽然问他,“你小名叫什么?”
“……”文斯还沉浸在放空的思绪里,一时没能转过弯,怔住,“怎么突然问这个?”
闻礼没说是因为他听到妹妹的乳名, 看那小姑娘备受父母宠爱,他心里无甚波澜,唯独念及文斯。乳名这东西,应当是世上最亲密的人才会叫的吧。
“因为想知道, 叔叔阿姨以前都怎么叫你。”闻礼的声音被山风鼓噪得依稀有些虚渺,却也更加模糊出几分独有的温柔。
文斯终于领悟到他意思,唇角一弯笑容可掬地道, “你也叫过的。”
他眼里含着狡黠意味,若有所感地,闻礼也立时明白过来,“你说那是你随便起的艺名?”
“其实是曾用名,”文斯没对这个世界的其他人说过,便跟闻礼分享这个小秘密,以及更名的由来,“但我爸妈习惯这样叫我了,就一直没改,我发小有时候嘴欠也这么叫我。”
“你发小叫你小名?”闻礼断章取义。
“只是偶尔开玩笑才叫的,啧啧,”文斯假惺惺一笑,“怎么感觉哪里有股酸味儿啊。”
“……玟玟。”闻礼忽然叫了声。
“嗯?怎么?”文斯挑眼看雪景,随意应道。
“玟玟。”又叫一声。
“……干嘛啊你。”文斯有点绷不住,色厉内荏地瞪他。
“玟玟。”接着还有。
一声比一声温柔,语气逐层升温,文斯招架不住这糖衣炮弹连番轰炸,终于扑哧一声笑倒在闻礼肩上,明明自己笑得停不下来,却还叫闻礼,“我爸妈面前,你正经点儿行不行!”
闻礼十分无辜,端容冷面道,“我没有不正经。”
明明是来祭奠的,可开始那种肃穆低沉的氛围全没了,最后文斯总算笑够,舒出胸中那口郁郁浊气,对着银装素裹的山景和沁凉湿润的飞雪,好好说起了心里话。
“爸妈,我现在过得很好,而且以后还会越来越好,请你们放心,我……我和闻礼以后每年都来看你们,你们在天上,也要好好的。”
文斯觉得自己很幼稚,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后面都有点语无伦次,暗自丢脸,但闻礼握住他的手,也对着空气说,“爸,妈,我会对玟玟好的,很好很好。”
两人似乎都只会说个“好”字,重复着幼稚园小朋友都会讲的话。
“谁准你叫爸妈的?你也太自来熟了吧?”
“难道不是?”
相视一笑间,文斯忽然觉得,这人比他还幼稚。真是个幼稚的霸总,但却很可爱。
三月十八日下午,一条毫无预兆的微博引起全网哗然。
季明景:[今天就满三十一岁了,我代表自己做了个重要决定,永久退圈。
并不是因为上次受伤,我的伤已经完全康复,感谢大家关心,只是为了自己真实的意愿。我虽然热爱演戏,但它并不是我唯一喜欢的事情,对我而言余生很长,我还想做更多其他有意义的尝试。
让大家感到遗憾了我深表歉意,希望未来我们都能如所预期,总之再次谢谢一直以来的喜爱与支持,我将永远铭记于心,感谢!]
文斯看到这条微博时,他刚把提前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一套新诗集和一支水晶书签包装完毕,正要在结束工作后联系季明景,然而却发现他的手机一直占线,微信也不回。
等很长时间觉得奇怪,又没有别的人可问,文斯就找到卢庚,然后被告知去看微博。
季明景的手机完全打不进去,可想而知有很多人都在联系他,文斯试到最后,那手机却提示已关机。
文斯其实隐约有些预料,但他只是没想到会成为事实。
而此时的季明景,已经在高铁站的贵宾候车室里,在他对面,站着的是闻礼。
“我当演员最初是被我爸妈逼的,因为星探发现我,他们觉得很有面子,后来则是逆反着就走上这条路,再后来……是因为‘他’有这个梦想,而现在么,我也只是想换种方式生活罢了。”
季明景戴着口罩,脸笼在鸭舌帽的阴影下,一片平静,娓娓道来,“其实以前一直想经营个民宿,雇个全职管家,自己当老板,整天在山水之中游历,像个当代隐士那样。
“不过现在也觉得就那么回事,暂时还没想好一定要做什么,已经有几个计划了,逐个尝试吧,实现与探索的过程想必也是很有意思的。”
闻礼默默等他说完,才问,“你会怎么样?”
这句话实在没头没脑,但季明景却听得懂,他轻轻一笑,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我?倒不会怎样,大概是……”
他顿了顿,“会忘了他吧。”
闻礼:“……”
季明景倚向身后靠背,“就是那种彻底拔除,再也想不起来,全部的不稳定因素消失,算另一种意义上的重新开始。”
闻礼听懂了他的意思。
脚下响起某种持续的轰隆,是高铁疾速滑过铁轨的声音,在候车室舒缓的音乐里,短暂隔绝成沉默的屏障。
季明景双腿交叠,单手撑住一侧太阳穴,似乎在倾听那种轰隆声,又似乎在思考什么,微微偏着头,目光随意地望向墙上闪动的液晶电视。
“包括上次,”闻礼道,“你其实不用把这些都告诉我的。”
季明景转回来看向一脸严肃的男人,仿佛读到他此时的情绪,眼中泛起难得兴味的笑。
“你说得没错,因为我就是故意要告诉你的,我没那么伟大,更不是全无脾气,你抢走他,我也反过来要让你心里不舒服,否则太过便宜了你。”
“你是不想让他不舒服,但又不甘心,”闻礼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机,上面全都是未接来电,“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一定会刨根问底?”
“那要看你怎么说了。”
季明景故意将这难题扔给闻礼。
文斯直至晚上也没联系到季明景,他为了送出生日礼物和祝福,打车连夜赶去季明景家,敲门声惊动隔壁,才知道这里住的人早在上周就已经搬走。
门口的鞋垫,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而旁边的快递柜里,小红灯闪烁,提示柜门还没彻底关闭,文斯瞳孔骤然一缩,隐约看到某种反着光的颜色,依稀是个玻璃小盒子。
他忙把那东西拿出来,盒子里冷气缭绕,是只小型透明冷冻箱,里面完好地放着——那个小雪人。
文斯心里忽然一阵一阵,又紧又涩,形容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茫然地在门口站了十多分钟,又漫无目的到楼下徘徊了一会儿,不放弃地尝试再次拨出电话,而这回竟然接通了。
“季老师!”连线的同时文斯就喊了出来。
“小文?”
听到这声音如常,文斯胸口的大石才倏地落地,他忙问,“季老师你在哪儿?我联系你半天了,你怎么突然退圈,还搬家了?你之前不是说只是休假吗?你……”
他噼里啪啦问了一通,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给季明景说话的机会,猛地住嘴。
电话那头,季明景先是沉默,他刚刚下了高铁,正在长途客车上。此时已经是晚间八点多,县道盘山而上,窗外灯光稀稀寥寥,几不可见。
与大城市璀璨的夜景恰好相反,天上繁星似锦,地下却漆黑一片,是颠倒了位置的明与暗。
听筒里传来那个人的呼吸,季明景舍不得打断,他专注地听了几秒,似乎想把这种贴于耳畔的亲昵感牢牢记下。
而后他才说,“小文,没有告诉你是我的错,但我其实早就想好了,不是一时冲动,我觉得有点累,想趁这机会彻底给自己放个没有期限的长假。之前太拼,年纪大了才发现消磨身体……”
说到这里,季明景轻轻一叹,他是真的觉得累,在车辆的颠簸中松松地靠向窗玻璃,而那眼底映着窗外掠影,潭水般波澜不兴。
“所以你也要注意,追求梦想别忘了顾及身体,钱是挣不完的,健康最重要。”
这些话在山区断续的信号里传来,显得有些失真,但仍然字字如水,徐徐抚平听者焦躁的神经。
而文斯却不知该用什么话应对,作为演员他只为失去优秀的同事而遗憾,但作为朋友,他应该为季明景愿意从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祝福。
两种情绪同时交织在心里,文斯站在小区花园旁的走道,低头看向手里抱着的小雪人,最后找了个普适的问题,“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啊,我以后打算开个民宿,或者更可能会办个话剧团吧,但我不会演戏了,具体怎么做还没想好,主要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山水田园,神仙眷侣,怎样都很惬意。”
季明景的声音带着细碎笑意,却也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文斯听出来,又关切地问,“你现在在哪?是在车上吗?”
“嗯。”车厢内最前面的电子屏上还打着长途车的目的地,可话到嘴边一转,季明景报出个八竿子挨不着的地名,是和他去往的目的完全相反的方向。
文斯对此一无所知,他听到季明景说的那个城市名,心里想着还好,不算远。
但莫名又有些哽咽似的难受,话筒和听筒一时皆陷入沉默,文斯意识到旅行是件劳累的事,季明景身边应当还有旁人,这个电话并不适合打太久。
可包里装着打算送出的生日礼物,文斯先说声“生日快乐”,然后提出想把礼物寄过去,可季明景却道不用。
并且他转移了话题,“那个雪人你看见没?”
“看见了。”
“那就好,”季明景手指抚过玻璃与窗沿的连接处,山间凉意沁透指尖,划一划,玻璃上就现出一道痕迹。
“南边天气热,本来是想带着的,但估计很快就会融化,所以才留下来了。那个就算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吧,我已经收到了。盒子可以保存三个月,不能重复充电,之后化了夏天也就该来了……刚刚好。”
不知是什么“刚刚好”,文斯似懂非懂,只觉得手里小小的雪人异常沉重,像是已经提前融化。
“小文,你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季老师……”
最后季明景送他的话是,“好朋友,要幸福。”
挂断讯号的那刻,文斯握着电话的手指蹭过脸颊,竟然觉察某种湿滑的液体,已经由温热变成冰凉,他手背下意识一摸,那点冰凉又被一线温热覆盖。
文斯惶然愣在原地,完全搞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季明景是去过他自己想过的生活,还有人陪在身边,但文斯好像突然就被电话那端浓烈的莫名情绪所感染,一下没忍紧,泪如泉涌,怎么止都止不住。
季明景走后的第三个月,雪人融化,文斯却联系不上他了。
电话空号,地址错误。
文斯问卢庚,卢庚意味深长地看他,只道他不知季明景具体在哪,但说他现在过得很好,因为想要一个彻底的新生,所以和过去斩断了全部联系,就连他了解的那一点动向,还是因为别人传递的只言片语。
闻礼无法跟文斯解释什么,因为他答应过季明景的。
季明景对他说出一切,是故意为让他“难受”,让他时刻铭记一份未能宣之于口的恩情,而季明景不告诉文斯,是不想让他知道还有这份恩情。
但闻礼亲眼看到文斯从开始的疑惑重重,到逐渐恢复如常,最后再不询问季明景的消息。
他觉得,他或许是猜到了,但因为也在同时明白季明景的良苦用心和决绝选择,所以仍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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