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孤花(20)(1 / 2)
卢格这一生都无法忘记10岁的那个暑假。
自他有记忆起,家中就充斥着无休无止的争吵。父亲不回家,母亲以泪洗面,别的小孩在欢声笑语中长大,他从父母处观摩到的却是冷战、漠视、歇斯底里。
他的母亲总是在感叹,说他太内向了,性格孤僻,于是带他去上各种兴趣班,有意培养他的爱好,让他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
但他根本融入不了。
每当母亲忧心忡忡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小俊,你这样怎么行呢?你就不能开心一点吗?你看看别的孩子,他们都在笑,你为什么不能多笑笑呢?
他都想问——他们的父母给他们竖立了什么榜样,你和爸爸又给我竖立了什么榜样?
家庭的不睦早已潜移默化,渗透到卢格的血液里,他像是没有感情一般,对周围的一切十足冷漠,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谁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
直到母亲将他送入儿童舞蹈班。
第一次和许多小孩坐在地板上,看老师翩翩起舞时,他觉得这和自己以前参加过的兴趣班没有任何区别,画画、书法、武术、古筝他都学不进去,跳舞也一样。
但随着乐声的跌宕,老师舞步的急促,他的目光从最初的游离渐渐变得专注,心脏那一块儿莫名热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在那里鼓震。
他头一次感到“心之向往”这种富有强烈感情意味的情绪。
“小俊很有天赋,学得太快了!”
“小俊领悟力强,又特别勤奋,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跳舞。”
“小俊的身体条件很好,简直是为了舞蹈而生的!”
“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出色的舞蹈家!”
老师们的赞誉像开春时汹涌的阳光,倾闸而出,淹没了家庭给与他的巨大阴影。如母亲所愿,他逐渐变得愿意与人交流,不再面无表情。
跳舞占据了他大量时间,但他的成绩却比过去更好了,他甚至破天荒地竞选了班里的学习委员。
暑假来临,他本打算利用这漫长的两个月,好好跟着老师练舞。母亲却蹲在他面前,两眼满含期待地望着他,几乎是以祈求的语气说:“小俊,暑假能和妈妈回一趟白苑镇吗?你长这么大,都没有和妈妈一起回去过呢。”
他愣住了。
白苑镇是个特别小的地方,他在简易地图上从来没有找到过。但那里也是母亲的家乡。
他低下头,有些纠结。
若要问内心,他自然是不愿意回去的。白苑镇是母亲的家乡,却不是他的家乡,他没有见过外祖父外祖母,还有那些什么兄弟姐妹,他也不太想见他们。他只想抓紧时间练舞,成为真正的舞蹈家。
但前几日,父亲回家一趟,又与母亲爆发了激烈的争执。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他躲在门后看了很久,觉得母亲很可怜。
是母亲让他找到了舞蹈,现在母亲向他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他着实不忍心拒绝。
他咬了咬牙,最终抱住母亲,小声说:“妈妈,你不要因为爸爸伤心,我陪你回家。”
初夏,白苑镇的黄角树遮天蔽日,蝉鸣声声。
卢格觉得,小镇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而且还有一项他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活动——社区才艺表演。
儿童和青少年在空坝上载歌载舞,他们穿着劣质却漂亮到有些夸张的服装,化着滑稽的浓妆,一组还没表演完,另一组已经迫不及待上场。
简陋的舞台外总是围着许多捧场的大人,在这里跳舞,永远不用担心没有观众。
他的心痒痒的,看过两次以后,他也想报名参加,一展舞技。可他那古板的外祖父,却认为当众跳舞有伤风化。
外祖父当着他的面抨击舞蹈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自从知道母亲在城里给他报了舞蹈班,外祖父的脸色就垮下来,将母亲斥责一通,又将父亲骂了进去。
他不喜欢外祖父,一看到这个固执的老头,就绕道走。
一日,社区才艺表演又要开始了。
他换上自己最帅气的一套衣服,正要准备出门——这次他做好了准备,打算上台即兴表演一段——却被外祖父拦了下来。
“你要去哪里?”外祖父沉着脸,“又要去看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表演?”
他平时从不与外祖父硬来,却突然因为“上不得台面”而生气,脱口而出道:“我不仅要去看,我还要上台!”
外祖父甩手就是一巴掌,“你敢!你不准出去!”
他从未挨过打,他的母亲对他向来是轻言细语,他的父亲也老是叫他“宝宝”,他一下子蒙了,反应过来后拔腿就跑。
外祖父操着扫帚在后面追,“你给我回来!”
他心中烧着怒火,只想赶紧甩掉外祖父,跑得飞快,哪知刚转过一条街,一辆面包车就冲他杀来。
他瞳孔紧缩,听见一声尖锐的刹车声。
一切都完了。
那条灵巧的腿上传来尖锐的疼痛,然后慢慢变得像是脱离了身体,温热而粘稠的血流出来,将他淹没在血泊里。
他睁眼望着摇晃的天空,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不敢低下头,也不敢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空白的噪音消退后,他听见外祖父的喊声,母亲的哭声,救护车的鸣叫,围观者的唏嘘。
还有一街之隔,空坝上那喜庆的乐声。
他本该是他们中的一员,本该在舞台中央享受掌声……
意识变得模糊,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一觉,但推床那轰隆的滚轮声又将他吵醒。
“妈妈。”他看着似乎总是在哭的女人,“我……我怎么了?”
母亲声音嘶哑,“医生马上就给你做手术,你会没事的!”
“我的腿……”
“会好的!”
进入手术室不久,他就失去了知觉,再次清醒时,右腿无法动弹。
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截肢了,可低头一看,右腿仍在他能够看到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医生隔一会儿就出现在病房,问他感觉怎么样,那医生姓管,说着标准的普通话。
他着急地问:“我的腿能好吗?”
管医生笑道:“当然能好,不过你腿上有一个瘤子,过段时间还要再做一个手术。”
他很紧张,“切掉瘤子,我,我能站起来吗?”
“能的,放心。”
“走路没有问题吗?”
“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那跳舞呢?我还能跳舞吗?”
听见这个问题,管医生头一次皱起眉,“你喜欢跳舞?”
他颤声道:“我将来要当舞蹈家!”
管医生眼色忽然暗淡,片刻后只说:“你刚做完手术,好好休息。”
虽然年纪还小,但他从管医生的神情中体会到了浓烈的不安。他不断向母亲提问:“妈妈,我的腿还能跳舞吗?”
母亲双眼通红,抱着他,“小俊,都是妈妈的错。”
他呆呆地瞪着眼,忽然全明白了。
原来,手术还算成功,医生保住了他的腿,只要他好好休养,将来可以和普通人一样行走,但跳舞是不可能了,他的腿不再能承受跳舞的重负。
他再也不能成为舞蹈家。
他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个漆黑潮湿的洞穴,没有光亮,看不到希望,周围只有沉沉死气,他缩在角落里,心脏像发了霉,正在悄无声息地腐烂。
第二次手术和第一次手术不同,是局部麻醉。麻醉师的针扎在他脊柱上,短暂的胀痛后,他腰部以下失去知觉,头脑却异常清晰。
他知道医生们在他腿上切割,甚至能够闻到止血仪烧焦皮肉所散发的糊味,却只有非常迟钝的压感。他害怕极了,眼泪夺眶而出。
这次手术并不顺利,隐藏在他右腿的瘤子并未彻底切除,还需要进行第三次手术。
秋天来了,冬天不远。
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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