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唯因浮世永相欺(1 / 2)
居心掩掩
如果说宓妃色美在忧郁;掬影美在清华;题柔美在温婉,那么,此刻眼前这位少女的美则是嚣张的、外扬的,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傲然,即使是沈府统一的红袄黄裙侍女服,都无法掩盖她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派。
她本是一副倾耳偷听的样子,乍见门被打开,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将手里的篮子举起,甜甜笑道:“璇玑公子好,四少好,婢子是奉夫人之命来送香料的。”
沈狐的眉毛顿时感兴趣地扬了起来:“你是哪房的丫鬟?我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
“婢子小瞳,是今早刚进府的。初来乍到,礼数规矩都还不太懂,如果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四少要多担待啊。”清甜的嗓音,脆脆的吐字,好一个机灵丫头。
少女也不等吩咐,自行进屋取了莲瓣纹兽耳玉炉,转向万俟兮道:“璇玑公子好灵的鼻子呢,我正是带了十六种香料来,有麝香、冰香龙涎、青葵……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万俟兮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下,淡淡道:“我不喜欢薰香。”
“许是闻不惯?那公子就寝时都有哪些嗜好习惯?我这就去准备。夫人说了,一定要让公子有回到自个儿家的感觉。”
万俟兮哦了一声,瞳色渐沉,将声音放得非常悠缓:“什么嗜好都可以么?”
“嗯!公子是贵客,无论公子想要什么,再怎么辛苦也得做到!”
“那你今晚就留下来吧。”
一句话,说的是云淡风清。
房内顿时陷入沉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始作俑者似乎不知自己说了句多么骇人听闻的话,慢半拍地追加一句道:“还有,把这身衣服换了,我不喜欢黄色的裙子。”
可怜那悄丫鬟小瞳怔立当场,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脸上一只眉毛高一只眉毛低,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人突然间点了穴道。而沈狐也没好到哪去,唇角似笑非笑,半是惊奇半是窃喜——两人的表情在这一刻,都丰富到无以复加。
最后还是小瞳先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哈……公子是开玩笑的吧?”
万俟兮斜瞥她一眼,脸色平静之极,因为太平静,反而看不出任何迅息,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道:“我像是在开玩笑?”
小瞳顿时语塞,转向沈狐,目露求助之色。
沈狐装作没看见的朝左侧身,小瞳立刻可怜兮兮的转到他左边,沈狐右侧,她又跟到右边,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的,沈狐被盯得心里发毛,浑身一阵寒栗,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咳嗽一声,摸摸鼻子道:“话说回来我们家的婢女服还真的是很俗气,红袄黄裙,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依万俟兄看,改换成什么颜色比较好呢?绿色怎么样?如柳枝新芽、碧草初萌……”
万俟兮挑眉,冷冷的打断他道:“我要这个婢女,四少可是不肯?”
沈狐呆了一下,叹口气,向小瞳摊手苦着脸道:“你也看见了?我腿上中了他的暗器受他要挟,保护不了你了。”
小瞳急声道:“怎么可以这样!这里不是将军府吗?怎么能纵容这种、这种……这种龌龊苟且之事呢!难道将军府的侍女,和暖红阁的妓女一样,都得、都得陪客么?”
“你急也没用,谁叫这位贵客来头太大,得罪不起呢?估计你去求秦管家,秦管家也会皱着眉头劝你忍忍的。”沈狐一笑,露出两排齐齐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看上去非常非常的不怀好意。
小瞳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
偏偏沈狐仍不罢休,继续笑眯眯道:“你也不用担心,万俟兄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人家可是位正人君子呢,最多拉着你聊聊天……”
万俟兮勾了勾唇角,竟非常配合地接了下去:“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个离京千里的边塞小城,都能碰到老乡,真可算是一种缘分。”
小瞳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变得很不好看。
沈狐拉起她的手,边摸边啧啧赞叹道:“多美的小手哪,细皮嫩肉,半个茧子都没有,让这么美的手来侍侯人,真是罪过啊罪过……”
万俟兮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插话:“四少生活的太过优渥,自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家道中落,又投亲不遇,不得已只能卖身为奴。”
“原来是这样吗?”沈狐恍然大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道,“真是红颜薄命,我见犹怜。你一个柔弱女子,千里迢迢从京城独身一人来到这里,肯定吃了很多苦吧?途中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小偷山贼,全身盘缠用尽了?而你的那个远房亲戚又非常的粗心,连搬迁了都不通知一声,害你千里寻亲白走一场……”
未等他说完,小瞳已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尖叫道:“够了!你们两个……够了!”
“咦?难道我们猜错了?你不是这么对别人说的么?那么是卖身葬父?亦或是卖身葬母?不对不对,那样太失礼了,真正的原因是卖身葬——姐。”沈狐再度抓住她的手,眼里的微笑越发暧昧,连声音也跟着温柔了起来,“我说的对不对?嗯?谢、二、小、姐。”
小瞳整个人一震,直直地瞪着他,双唇哆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万俟兮抚摩着绿玉指环,缓缓道:“谢二小姐离家之事,令尊知道吗?”
小瞳紧紧咬着下唇,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怨恨,最后冷笑道:“也好!既然你们认出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假装下去了!没错,我是谢思瞳,也就是被你害死的谢娉婷的妹妹……贱狐,纳命来吧!”话音未落,她手腕不知怎地一转,从沈狐指间滑了出去,然后狠狠朝他面门上抓来。
沈狐连忙闪身,叫道:“哎呀呀,人家只是随便猜猜的,原来你真的是谢二小姐啊!那个……有话好说嘛,干脆我们坐下来泡壶茶拿盘点心,有什么事情慢慢谈……”
“呸!谁要跟你这种混蛋慢慢谈了!你害死了我姐姐……你害死了我姐姐……姐姐……”谢思瞳开始哽咽,眼圈也跟着红了,出手更是迅利,落手处全是要害,竟毫不留情。
沈狐为了闪躲,像只猴子般跳上桌子,跳上窗户,最后连柜顶都跳了上去,哇哇大叫道:“救命呀!万俟兄救救小弟呀……”
万俟兮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轻呷一口,干脆闭上了眼睛。
沈狐一见之下,脸顿时黑了半边,“喂喂喂,不是吧?万俟兄你真的见死不救——”一个啊字没说出口,谢思瞳的手已攻到,他赶紧跳下柜子,只听“呲”的一声,华服的下摆顿时被她扯下了一条。
好险!再躲慢一分,遭殃的就是他的背了!
不行,绝对要拖那家伙下水!想到此处,沈狐一个箭步跃至万俟兮面前,然后抓住他的椅子一转,将他当成盾牌以阻挡攻击。如此一来,万俟兮想不动也不行。
眼看谢思瞳的手收之不及,直朝他头顶抓下,他叹了口气,伸出一指轻轻在她手腕上一弹,谢思瞳立刻吃痛,踉跄后退了十几步才停住,捧住自己的手,疼得额头冷汗都流了下来。
万俟兮放下茶杯道:“够了,别闹了。”
谢思瞳一听,立马火了:“闹?我不是在玩闹!我姐姐被这家伙,就是这个嬉皮笑脸油腔滑调的登徒子给骗了!不但骗她,还抛弃她,爹又逼她嫁人,姐姐没有办法,只能吞金自尽……都是这个混蛋!可怜我姐姐只有十七岁,就那样的死了……我替姐姐报仇,却被你说成是玩闹?”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泪光闪烁,但死命撑着,愣是不肯流出来。
看来这也是位倔强的主……有一个难缠的沈狐不够,现在又多了一个。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在病中特别虚弱的缘故,万俟兮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疼,疲惫的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姐姐是因他而死的?”
谢思瞳咬牙道:“我既然敢这么说,当然是有证据!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我姐姐吃了他的亏,又是个弱女子,碍于名誉绝对不敢声张。但他没想到,我姐姐死前写了封信给我,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这家伙用花言巧语哄了我姐姐,然后又始乱终弃……”
“信呢?”
“信在这里!”谢思瞳从怀中取出一封包的仔细仔细的信笺,万俟兮伸手接过,展开一看,里面写着:“十丈软红,已无牵念,唯姊妹情深,不忍相离,奈此生已了,此身已毁,只怪为姊识人不淑,误信沈郎,薄言相负,不愧其名……”秀气的字体,密密麻麻写了两页信纸,其中还有好几个字被泪痕模糊了,看不清晰。
读内容已是字字血泪,再看信纸,越发让人觉得辜负了这样一个痴情的姑娘,真是罪过。
万俟兮抬眸看向沈狐,只见他以手托着下巴,微皱着眉头,似乎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干过那么无耻的事情,只得苦苦思索,表情非常耐人寻味。
万俟兮不禁扬唇一笑,忽然掀起桌上的水晶灯罩,将信伸进去点燃。
“啊!你干什么!”谢思瞳吃一大惊,连忙上前抢拦,然而已来不及,只见信纸瞬间卷起,燃成灰烬,再被风一吹,四处飞散。
“你、你、你……”谢思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颤声道,“你烧了我姐姐的信,你居然、居然烧了……”
万俟兮平静地答道:“现在你没有证据了。”
谢思瞳嘶声道:“原来你和他是一伙的!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啊,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璇玑公子竟然也是一丘之貉!算我瞎了眼睛信错了人,但是你以为将信烧掉就万事大吉了么?我这就回去,回去宣告天下,你们两人干的丑事!”说完扭身就跑,刚跑到门口,一道强风扫中她的后颈处,她顿时眼前一黑,软软倒地。
出手的是万俟兮。
“咦?你……”不得不承认,此一变故完全出乎沈狐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万俟兮竟会这么做,他是在帮他么?刚想走过去细问,就听万俟兮沉声道:“不要过来!”
“呃?”
万俟兮扶着门框,有些僵硬的回过头道:“信上有毒,我中毒了。”
信上有毒?!
沈狐连忙去看地上的碎片,再看万俟兮的手,他的手泛呈出淡淡的紫蓝色,果然是中毒的迹象!
万俟兮苦笑了一下,气息微弱地说道:“那些人设置的还真周到啊,算准了谢家二小姐拿出来的信我不会起疑。”
沈狐的眼睛变得幽深了起来,低声道:“也就是说,谢思瞳来此并非偶然?”
“嗯,有人伪造了谢娉婷的遗书,诱她来此,并且,怕她杀不了你,还在信上下了毒,看来对方想杀掉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连你也有份。”
眼看他站都快站不住了,说话还是慢悠悠的,仿若丝毫不着急似的,沈狐不禁皱起眉头,正色道:“快解毒吧。”
万俟兮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毒,没有办法解。”
“那么就先放血,不要再让毒扩散!”
万俟兮眼中闪过一丝踌躇之色,刚想说话,沈狐跳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怔,下意识道:“你要做什么?”
“我来帮你。”
“别胡闹,这种毒是通过接触传染的,你碰了我,自己也会……”
沈狐打断他:“我知道。但是……”扭过头,朝他微微一笑,“你怕血,不是吗?”
万俟兮整个人一颤。
“所以,我来代劳。”
他顿时眼前一黑,原来是沈狐用袖子罩住了他的眼睛,将他的头揽入怀中。视线骤然而黑的同时,感官却因此变得更加清晰,他靠在他怀中,听见沈狐的心跳,扑通、扑通……
无法描述这一刻的感受,只觉整个世界都是那般安静,只有那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下,传入鼓膜,让人异常的……心安。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万俟兮轻轻地问。
“你审问那个紫衣刺客时,苏姥姥杀鱼,你别过了脸没有看。”也许是因为看不到表情的缘故,沈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温柔,不再如以往那般总是带着三分虚假和油滑。
“你很细心。”万俟兮由衷地感慨:当初姥姥在鱼身上下刀时,他的确是别看视线没有看,其实他之所以从来不用那些血淋淋的酷刑,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惧血症。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发现,只有这家伙注意到了,落了这么大个把柄在他手里,看来以后必将不得安宁。
就在他那么想时,沈狐含笑道:“对你的事情,我总是格外在意的……”
万俟兮的心悸了一下,不再说话。
沈狐低声道:“要开始喽。”说完五指交叉握住他的左手,在门角轻划而过,血珠顿时涌了出来,滴落于地,全是黑青色的。
尽管看不见,但感觉到血液在流逝,万俟兮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沈狐低下头,问道:“怕吗?”
“为什么?”
“也许我在学你昨夜整那紫衣刺客的手段,所谓的流血其实是骗你的呢……”沈狐在笑。
万俟兮反问道:“那你是在骗我吗?”
沈狐没想到他会那样问,愣了一下,然后,将他的头往怀中搂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道:“不,我在救你。”
“那么,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沈狐,我信任你。”
他第一次没叫他四少,直呼名字。
沈狐眼中泛过一抹奇光,唇角一点点地扬了起来。一阵风来,吹开半开着的房门,门外,天空墨蓝,星光点点。
冬夜清寒,但是,却因为有了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美如斯。
夜美如斯。
然而,最美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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