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1 / 2)

加入书签

关山月。

        前些日子地震,震塌了关山月半座楼,好在底层还算完整,几日来连着抢修,总算堪堪搭出个架子,恢复些往日形貌。檐角挂着一只风铃,线上的玉片碎了几枚,迎风呼啦啦地响。

        乌子虚坐在后台,手里端着一杯凉茶。

        几日来天翻地覆,城中民不聊生,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来听评弹了。虽然酆都诸多事务繁忙,但他依然保持着以往的习惯,有空就来坐一坐,若台下有客,便唱上一折。

        关山月中有去处的乐姬都已经各奔东西,剩下无人投奔的,便留了下来,跟着赵姨外出施粥。后台里只剩了个小清倌,那日跟着他们一同唱过西厢记,少女抱着琵琶,看着乌子虚怯怯开口,“吴先生,您明日还来么?”

        乌子虚看着她笑了笑,“你若是还弹琵琶,我便来。”

        “可是近日客人愈发少了……”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乌子虚温声道:“听者不在多,如今肯来的,都是真心之人,正因如此,更不能怠慢。”

        “肯来的除了知音,还有醉生梦死的孬种。”后台的门突然被人踹开,松问童大步走了进来,“你还有脸在我家出现?”

        清倌吓了一跳,被松问童半推着赶了出去,“告诉外面的人,不管待会儿听见什么动静,谁也不许进来。”

        乌子虚放下茶盏,“你最近不是忙着扮老四吗?刚好乌孽大爷今天把人送回来……”

        话音未落,松问童迎面一拳打来,乌子虚脸上瞬间鲜血直流。

        “你若就此待在酆都,我便当之前种种从未发生过。”松问童一把拽起乌子虚的领子,“你还来干什么?”

        “我若从此待在酆都,你便当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之事。”乌子虚擦去脸上的血,“银杏书斋中人,我不能放任不管。”

        “你他妈有脸说这种话?!”松问童朝他怒吼,“你现在来当菩萨摆慈悲,乌孽摆阵的时候你在哪?你为什么不拦着?你明知道阴兵入阴阳梯必然闯进阳间,你这不是让老四去送死吗?!”

        “当时我就在城西关。”乌子虚道:“太岁摆阵,是我去求的大爷,酆都不可破。”

        松问童破口大骂,劈头盖脸地把乌子虚揍了一顿,下手毫不留情,几乎要拆了整个后台。然而乌子虚并不还手,任他拳打脚踢,沉默着接受了一切。

        最后房间里没有一张完好的桌椅,松问童将遍体鳞伤的乌子虚扔在地上,嘶哑道:“你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老四有我管,从今往后,一别两宽。”

        “再过几日,阴兵必然突破封印。”乌子虚强撑着站起身,“到时候,你们怎么办?”

        松问童冷冷道:“那你最好祈祷我们别死了,否则到时酆都相见,十殿阎王上下,都来祭我的刀。”

        “老二你若真要在十殿动武,未必有人拦得住。”乌子虚叹了口气,“但是你可知,阴兵暴动,连阎王们也束手无策?若只有你和老四支撑,必然不敌……”

        松问童一脚把他踹回原地,低头看着对方,冷冷道:“你现在来充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求大爷开阵。”乌子虚侧过头,“但是我没有办法。”

        “什么叫没有办法?!”

        “就是无能为力,肝脑涂地也找不出两全之策。”乌子虚轻声道:“我不眠不休想了三天三夜,但是束手无策,我只能这么做。”

        “乌氏中人死后可居酆都,亦有护卫之责,一旦城中□□,阴阳家首当其冲。我背后是整个家族,酆都内百代经营图谋,不能因此毁于一旦。”

        “原来如此,阴阳家和老四之间,你做了选择。”松问童冷笑:“既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在酆都好好当你的孝子,现在来搞什么惺惺作态?”

        “我没有办法!但我也不可能看着你们去送死!”乌子虚猛地站起身,“老二你一人支撑墨家,赤条条毫无牵挂,自然事事洒脱!可世上无能为力之事何其多,这种滋味你也不是没有尝过!当年上代墨子去世,你难道就心甘情愿被母亲留下吗?!亲情之绊,家族之重,你也一样选择了接受传承!”

        松问童盯着他,语气森然:“你再说一遍?”

        事已至此,字字含血,他们本就是最熟悉也最亲近的人,更懂得怎么杀人诛心。

        乌子虚看着松问童,缓缓道:“若当日是你,要在你母亲和老四之间做选择,你我差别,不过尔尔。”

        房间中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响,松问童拔刀朝乌子虚砍去,是不留情面的杀招,乌子虚同样没有保留,双方见招拆招,姑妄烟杆隔挡住舐红刀,两人的手都在抖。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松问童一字一顿,“别他妈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是,若论有勇无畏,我不及你。”乌子虚道:“因为你身上没有重负,所以你永远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前狂奔!诸子七家中墨家本就率性而为,但阴阳家沟通两界,家主要承担的是双倍的责任,除了活人,还有死人!”

        乌子虚第一次丢掉了温润如玉的风度,不顾一切地朝松问童吼道:“你自幼丧母,可谁不是家破人亡?!上代墨子至少能抚养你到五岁,我母亲却在生我时便撒手人寰!你拿着舐红刀一身落拓、生死无畏,那你知道姑妄烟杆里装的是什么吗?是历代无常子的骨灰!”

        乌家通阴阳之术,传承奇诡,每一代无常子在出生之前就被选定,由于胎中鬼气过重,母体注定在生产时暴毙,被鬼气吞噬,历代如此,乌子虚的母亲亦然。

        而无常子的传承,更是以上一代人的性命为代价,姑妄烟杆可召阴差、御万鬼,靠的绝非凡俗之力。乌子虚用烟杆装的第一袋烟,是他父亲的骨灰。

        历代无常子命运都是如此——乌家注定不可能三代同堂,克父克母克妻,生为无常子,注定活着鞠躬尽瘁,死后不得安宁,一生兢兢业业地守着一个家破人亡。

        玉面郎,笑无常,看似少年有为千伶百俐,缘由每一个乌家人的轻狂无知,都早已被死亡教化而去。

        “生是乌家人,死是酆都鬼,这是阴阳家注定的宿命。你怨我不肯成全老四,但我身上背负着历代阴阳子的传承,这是无数代乌家家破人亡换来的!”乌子虚看着松问童,声嘶力竭:“松问童可以怨乌子虚,但墨子不能怨无常子,你没有这个资格!”

        松问童第一次见这样不管不顾的乌子虚,一时间似乎被震住了,竟不知如何作答。

        声音砸碎在满地狼藉里,一室俱寂。

        姑妄烟杆“啪”地掉在地上,乌子虚声音哽涩:“老二,你知道么。”

        “当年每次看到你和老四在书斋折腾,我都很想和你们一起去爬窗前的那棵银杏树。”

        “有时我也会想,诸子之位,真的值得吗?”

        “但我付出太多,已经失去了回头的资格。”

        不知过了多久,松问童捡起姑妄烟杆,“生前在家里当孝子,死后去酆都做奴才,可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憋屈得那叫一个顶天立地。”

        “我不同你讲理,口舌之争,我素来说不过你和老四。”

        他将烟杆递回乌子虚手上,“拿着。”

        “我们打过。”

        与此同时,柴府。

        “木葛生!”柴束薪脚步匆匆,“木葛生!你站住!”

        两人一路出了柴府,木葛生走的飞快,柴束薪好不容易才赶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搭腕诊脉,“你吃了太岁给你的药?”

        木葛生抽回手,抱着胳膊道:“认出我了?”

        “太岁的药只能缓一时之急,此药内耗,与饮鸩止渴无异……”

        “我自己心里有数。”

        两人对视,柴束薪一时语塞,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并非故意隐瞒。”

        “可别。”木葛生连连摆手,“你是药家家主,主意大得很,我哪敢治你个欺瞒之罪?”

        柴束薪本就寡言,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后退半步,“对不起。”说着躬身长拜,“你是天算子,诸子有罪,可罚。”

        木葛生看着眼前的人,梗着脖子硬是说不出话来,片刻后骂出一句脏话,“妈的,怎么搞的反倒像我在欺负你。”

        他踹了眼前人一脚,“走,请我喝酒去。”

        “你现在的身体不宜饮酒……”

        “有完没完?”

        两人随便寻了间还在开业的酒铺,要了几坛酒,蹲在门口牛饮买醉。木葛生本就善饮,喝起酒来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没一会儿几只坛子就见了底,他眼底泛了红,支着脑袋问柴束薪,“带钱了吗?”

        “带了。”

        “钱多吗?”

        “不少。”

        “我要把这家酒铺喝空,你的钱够吗?”

        “饮酒过量,对身体不宜。”

        “怎么又是这句,你就说够不够?”

        “……足矣。”

        木葛生朝他伸手,“拿来给我。”

        他接了钱袋,往柜台一扔,“掌柜的,你家铺子我包了!兵荒马乱的,趁早拿了钱跑路吧!”说着就从铺子里往外搬酒,“大灾之年啊!”

        柴束薪眼疾手快地捞过人,朝目瞪口呆的店主致歉,“抱歉,他喝醉了。”说着掏出几枚银元递给对方,“您这里的酒,我都买了。”

        店主何其有眼色,立刻收了钱,将门帘一挂,自己退到室外,朝后来的客人拱手,“对不住,小店打烊了。”

        “我没醉。”木葛生盘腿坐在柜台上,“在国外喝伏特加我能对瓶吹,几坛黄酒算得了什么。”说着拎起一只酒坛,扔进柴束薪书怀里,“酒后吐真言,来,喝!”

        他喝酒上脸,但意识依然清醒,看着柴束薪拍开封泥,饮酒入喉。“三九天,我们上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

        “你出国之前,码头酒馆。”柴束薪道:“你和墨子都喝了很多,无常子醉得站不起来。”

        “那天你走的很匆忙。”木葛生吐出一口酒气,“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一日,我爹似乎也在城中。”

        “那是我和木司令第一次见面。”柴束薪饮了一口酒,“见面时,他在窗前站了很久。”

        木葛生闻言一笑:“老头子。”

        “我和木司令只见过一次面,之后往来多以电报书信为主,药家提供药材资源,木司令也在军队方面开了不少便利。水路航运,各地关卡,军队的支持很重要。”柴束薪道:“木司令一心为国,虽只见过一面,风骨气度,令人心折。”

        “选择和军队合作,也是我反复斟酌后做出的决定,家中长老们也都商议过。”柴束薪顿了顿,“并非冲动之举……有的话,你不要信。”

        “我爹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老头子虽然记性不怎么样,该我知道的,他迟早会说。”木葛生吁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我理应向你道一句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也是。”木葛生笑了笑,抱起酒坛,“那便敬你一坛吧。”

        酒坛相撞,木葛生像想起什么似的道:“难怪。我在国外求学,四处辗转,每到一地,第一封寄来的书信必然是你,我那时还以为你们商量好了顺序,你说正事,老三寄钱,老二骂街。”

        “墨子和无常子是从先生那里拿的地址。”柴束薪道:“先生神机妙算,总是能知道你在哪里。”

        “他老人家才懒得算。”木葛生哂道:“是我天天点卯似的汇报行程,他老人家有时候难得想起我来,在老二信里添几句嘱咐,鸡零狗碎的,有一搭没一搭。”话音一转,木葛生放下酒坛,“不过近日发生种种,我总觉得,师父仿佛已经料到了我们经历的这一切。”

        柴束薪闻言抬头,“为何?”

        “那年我在莫斯科,师父在老二的信里叮嘱了一句,风雪愈重,记得添衣御寒。”木葛生轻声道:“再之后的来信,就是师父去世的消息。”

        “收到信的那天,我穿着很厚的大衣,在河堤上走了很久。那件大衣是我之前特地找裁缝做的,一点都不冷,又仿佛冷透了。”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