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怀蔷宿薇(1 / 2)
黄梓瑕在落佩指引下,前往厨房寻找菖蒲。
菖蒲又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单,正吩咐几个厨娘和杂役:“公主身体不适,口味必要清淡,鸡鸭鱼肉必要酌减,补血益气的一定要有四种——前日说了公主喜爱枸杞芽,怎么还不见你们去采买?”
杂役们唯唯诺诺,也有人烦恼道:“枸杞芽是当季才好吃的,如今都老了,一时也难找。”
菖蒲叹了口气,拍拍桌子说:“我不管,公主说要什么,你们要是弄不到,明天我一个个掀了你们头皮!”
落佩在外面叫她:“菖蒲姑姑。”
她回头看见她们,才挥手示意几个人散了,一边站起来,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杨公公,来找我有事吗?”
黄梓瑕走到室内,在她对面坐下,说道:“前次过来请教了姑姑几个事情,如今还有一两点疑问,还请姑姑释疑。”
菖蒲一脸郁闷:“还是魏喜敏的事情?我当时真的只是与他口角一次而已,府中与他吵过架的人又不只有我,前月坠玉不就和他大闹了一场……”
黄梓瑕笑道:“不,我并非来问这件事。”
“那……不知公公这回想要问的,是什么?”
黄梓瑕正视她,问:“请问姑姑,你上次那零陵香的来历,是否可以对我从头至尾说一遍?”
菖蒲愕然,问:“和那零陵香……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不便说,我也是奉大理寺少卿崔少卿之命,前来问话。”黄梓瑕冠冕堂皇地说。
菖蒲只能低头说:“是……是公主府外一个人送给我的。”
“不知是什么人呢?”黄梓瑕追问。
菖蒲咬咬唇,但终于还是说:“钱记车马店的老板,钱关索。”
黄梓瑕没想到那个矮胖的老板钱关索居然与王府中的厨娘有关,双眉顿时皱了起来。
魏喜敏因讨要零陵香而与厨娘菖蒲口角;在孙癞子死的屋内,王蕴闻到了零陵香的气息;而钱关索,刚好是撞开孙癞子那个房门的人,同时也是贩卖那匹让驸马摔伤的黑马的人……
这一切,到底是以什么串联起来的?那条现在还看不见的线索,到底是什么?
她又问:“菖蒲姑姑,请恕我打听您的私隐,您是公主府掌膳的,而钱关索是车马店的,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是啊……我们也是年初认识的,”她低头,用手指在桌上画着,显得有点窘迫,“那时他手下一伙人在公主府修缮下水道,因厨房的水道最多,我与他商量过水道分布,便由此相识了。他……他胖是胖了点,矮也是矮了点,但为人很好。他们在这边干活时,我有一次走路不小心,陷到了泥浆里,就是他把我背出来的,还打了水帮我洗干净鞋子送回来……”
黄梓瑕看着她面容上微微的红晕,不由得提醒她:“钱老板这个年纪,家中应该是有妻有子了吧。”
“是,他家中有妻有妾,还有三个儿子。”
黄梓瑕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问:“钱老板把零陵香送给你,然后按照府中规矩,你便先呈给公主过目,谁知公主却将它赐给了魏喜敏?”
“是啊,结果那个魏喜敏贪得无厌,我总共就这么点儿,他却以为我必定自己还留着一些的,过来讨要。我说没有,他就硬向我要钱老板的地址,说……说什么去找我相好的要也是一样!”菖蒲说起这话,脸色还是气得通红,“这是什么鬼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钱老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菖蒲姑姑,你也不要太生气了,实则……我觉得魏公公的猜测也有一定道理,”黄梓瑕解释道,“零陵香十分珍贵,谁会知道钱老板如此慷慨,居然会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废话,我帮他那么多次,我自己也是冒风险……”说到这里,她喉口卡住,似乎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件事宣之以口,但话已出口,也无法再收回,只好懊恼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黄梓瑕望着她的眼睛,没说话,却一直看着她。
菖蒲在她的凝视下,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说:“钱老板有一次对我说,他早年间有个女儿,如今若还在的话,也有十七八岁了。可惜当初他带着妻儿逃荒到长安城郊时,一家人饥寒交迫,实在没办法,只能将当时年仅七岁的大女儿给卖掉,换了五缗钱。就靠着这五缗钱,他一家人得以活命,他也靠着贩卖草料起家,后又遇上贵人,到关外联络到几家大马场,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三个儿子也相继成人,可惜……他说此生亏欠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女儿,但恐怕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黄梓瑕点头,又问:“此事应该去找户部打听,怎么会找上你呢?”
“当初他的女儿,买家是个公公,据说是宫里出来采买宫女的。他寻思着,女儿估计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诸王府邸。可惜他一介商贾,与宫中、王府又能有什么交集呢?但我好歹是公主府的人,与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是说得上话的,她们有时进宫或去诸王家做客,或许能打探得一些消息,虽然希望渺茫,但也总是一条路。”
黄梓瑕笑问:“姑姑热心助人,想必定是帮他打听了?”
菖蒲神情显出一种奇异的尴尬,说道:“这事……说来也凑巧,他要找女儿,偏巧……就在公主府中找到了。”
黄梓瑕也是诧异,宫中、诸王、公主府邸中,宫女侍女多如牛毛,不下万人,怎么就这么巧,刚托公主府的人找,而这人就在府中?
“或许这也是……他心诚则灵,命数中冥冥注定,所以这般凑巧吧。”菖蒲说道。
“那么他女儿是公主府中的谁?”
菖蒲神情更显奇异,眼神游移许久,才终于说:“我想可能是……是垂珠。”
“垂珠?怎么认定的?”
“哦……垂珠今年十七岁,是七岁那年被采买进宫的,家中……据说也有两个弟弟,而且她右手腕上有个……痕迹,和钱老板形容的,一模一样。”
“两个弟弟?”
“是呀,钱老板三个儿子,有一个孩子是在卖掉女儿发达之后才出生的。”
“这可真是太巧了。钱老板想必很高兴吧?”
“是呀,这可是天降好事,我都替他们高兴。但是此事还请杨公公一定要保密,如无必要,不要向别人提起,”菖蒲叹了一口气,说,“毕竟这是我私收了他人财物,瞒着公主在府中为别人办事,按例,是要被逐出公主府的。”
“姑姑放心吧,这也是你积德行善。只要与本案无涉,我一定绝口不提!”黄梓瑕保证道。
菖蒲这才点点头,脸上却依然是那种忧虑的表情。
黄梓瑕想了想,又问:“姑姑是驸马那边带过来的家人吧?”
菖蒲赶紧说:“哎呀,我们如今都是公主府的人,哪有这边那边的。”
“我并非这个意思,”黄梓瑕笑道,“我只是觉得姑姑这名字十分雅致,又听说府中有豆蔻、鸢尾等,觉得你们应该都是姐妹吧。”
“是呀,我们几个人年纪都差不多,当初驸马还小的时候,便一直在他屋内做事了。蒙夫人看重,我管膳食,鸢尾管起居,玉竹管笔墨书籍……那时几个人感情都不错。”
“豆蔻呢?”她问。
说起豆蔻,菖蒲的脸上又蒙上一层哀戚,叹道:“豆蔻和我们倒疏远些,她是最早到驸马身边,驸马那时三四岁,她十三岁,今年的话……豆蔻三十三。”
“她如今在哪里?”
“就在月前,在知锦园失足落水……死了。”
黄梓瑕顿时想起垂珠曾说过的知锦园中那个闹鬼的传说。她试探着问菖蒲:“听说知锦园被公主封闭了?”
“是啊……听说豆蔻死后,有人在知锦园中半夜哭泣,道士作法也没用,所以公主命人封锁了知锦园,再不打开了。”
“哭声是男是女?”黄梓瑕问。
“这个我可不知道,是公主说有哭声,她既然听到了,那还能有错吗?”
黄梓瑕点头,又问:“那……豆蔻之前住在那里吗?”
菖蒲摇头道:“不是的,她住在宿薇园。驸马成婚时,老爷夫人原说也帮豆蔻找个好人家成亲的,可驸马坚持说自小习惯了她照顾,一定要她过来。豆蔻后来就主管着驸马住的宿薇园,我在膳房忙得焦头烂额,鸢尾虽清闲些,但手下十来个绣娘,也天天要监督着绣活,玉竹在书房中也忙碌。我们四人各有事情,偶尔碰到也说不了几句话,后来忽然听说豆蔻去世了,我也确实伤感,去找鸢尾她们问过,可她们也只说不知。倒是府里有人说,怕是知锦园的鬼怪迷了心窍,把她扯进去的吧。不然,宿薇园离知锦园又不近,怎么她就死在里面了呢?”
黄梓瑕若有所思,问:“这么说……驸马对豆蔻,感情是很深的?”
“是呀,豆蔻比驸马大十岁,从小就照顾着他,所以驸马也一直非常敬爱她。有时候夫人都开玩笑说,豆蔻多年来在驸马左右,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亲近呢。”
黄梓瑕点头,说:“原来如此。”
菖蒲见她不再问话,便翻开账本又核对起账目来。
黄梓瑕见她打算盘时指法略显迟缓,知道自己在旁边让她觉得不适,便站起来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向姑姑告辞了。”
“公公慢走。”她松了一口气,又随口挽留说:“不如用了晚膳再走吧,我让人备一点公公喜欢的菜。”
“不了,夔王爷还在驸马那边等我呢。”
宿薇园的紫薇依然在盛放,一串串盛放的紫薇花,在刚刚升起便已灼热的日光下显出浓烈夏意。
驸马韦保衡正在向李舒白诉苦:“王爷,您是知道的,不是我不去伺候公主,实在是我夫纲不振,公主不召我过去,我哪能过去?我倒是愿意端茶倒水伺候着,可是公主宁愿听国子监禹学正讲《周礼》呢!”
他说到这里,见宦官领着黄梓瑕进来了,脸上挂上尴尬的苦笑,朝她一抬手:“杨公公。”
“见过韦驸马。”她行礼后,站在李舒白身后。
李舒白将那个话题轻轻撇开了,只说:“最近,公主府中似乎出了不少怪事。”
“是啊……魏喜敏死了,我打马球出了点儿意外,现在……公主最珍爱的九鸾钗竟离奇失踪了,”韦保衡扶额哀叹,“真不知是不是像那些臭道士说的,府中有什么东西兴风作浪……”
李舒白问:“什么东西?”
“就是……知锦园的事情嘛,”他看着黄梓瑕,问,“杨公公是否也听到府中流言了?”
黄梓瑕点头,问:“是否指驸马身边的豆蔻莫名其妙溺死在知锦园那件事?”
“嗯……”他默然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几乎难以觉察的哀伤,但他立即便将头转向了窗外,看着那些在日光下怒放的紫薇花,声音依然是波澜不惊的语调,“自那之后,知锦园就因为夜来鬼泣而被封闭了,但好像从此之后,府内就老是出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公主梦见自己的九鸾钗不见了,结果她的九鸾钗就真的不翼而飞了,你说,这么重要一件东西,能在这么严密的守卫下消失,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黄梓瑕点头道:“确实是,怎么看都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豆蔻的冤魂在兴风作浪,”韦保衡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只有鬼怪,才能在那种情况下让九鸾钗忽然消失吧。”
“韦驸马觉得,服侍您近二十年的豆蔻,知道自己在死后会被您称为鬼怪,会不会很难过?”黄梓瑕问。
韦保衡愣了愣,然后轻声说:“或许……如果她死得很冤枉、很痛苦的话。”
黄梓瑕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李舒白则说:“怪力乱神之事暂且搁下,我想先问驸马一件事情,昨日午时,你在何处?”
韦保衡微微一怔,然后回答道:“午时我在大宁坊。”
“不知驸马去大宁坊有什么事?”
“大宁坊的兴唐寺住持悟因,是大德高僧。我因最近府中出了点事,所以去请他诵经超度,”他回忆着,清楚地说来,“和悟因约好日子之后,我在寺中转了几圈,不觉已经迟了。出来时听说坊中出了人命案,我去看了看,见大理寺已经有人查探了,便自行回府了。”
黄梓瑕问:“不知驸马在寺中盘桓时,有遇到什么人?”
韦保衡摇头,说:“又不是初一十五,香客稀少,我在后院转了一会儿,没有遇到什么人。”
“之后呢?”李舒白缓缓问,“在你离开大宁坊回府之前。”
韦保衡愕然看着他,问:“王爷的意思是……”
“昨日我从衙门回府时,在大宁坊见到了你。”李舒白也不隐瞒,轻轻带过一句,“你和那个吕滴翠,正在说话。”
韦保衡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料到自己在大宁坊与滴翠说话,居然会落到他们的眼中。
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终于还是点头承认说:“是……之前,我去摆平此事时,见过她一面。”
“但你对于她的举止言语,却似乎并不像只见过一面的样子。”李舒白依然口气冷淡,却毫不留情。
韦保衡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啊……终究是公主府亏欠了她,我想尽量对她好一点。”
李舒白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难道就因为我出现在大宁坊,和吕滴翠说了几句话,王爷便认为我与那个孙癞子的死有关?”他终于忍不住,急着开口替自己辩解,“王爷您觉得,我会孤身一人前往大宁坊,去杀一个浑身烂疮的病鬼?我只要吩咐一声,那个孙癞子就有一百种死法,您说是不是?”
李舒白靠在椅上,看着跳起来急着辩解的韦保衡,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韦驸马,你多心了,本王只是想说,你毕竟是同昌的驸马,夜间与一个年轻女子相会,似乎欠考虑。”
韦保衡愣了愣,才脱力地又重坐下,低声说:“是……谨记王爷教诲。”
在公主府中盘桓许久,眼看又是彩霞满天。
驸马亲自送他们到宿薇园外,然后有点忐忑地说:“王爷慢走,我先去看看公主那边是不是需要我。”
李舒白点头道:“去吧,府中上下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你务必要好好照顾公主,让她最好不要出门,不要与外人见面。”
“是。”韦保衡态度恭谨,一一应了。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后,顺着小路走到角门处。
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离公主府并不远,穿过兴宁坊就到了。公主府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王宅,从西南角门出来,正通向长安城各坊。
两人见天边晚霞灿烂如锦,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不管夔王府的车马正在等着他们,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
这座长安城最知名的富贵府邸,在落日的余晖中,金碧朱紫的颜色交相辉映,高台小阁,曲廊华堂,就像迷离虚幻的蓬莱仙山,瀛洲岛屿,仙人所居。
然而住在里面的人,却似乎都有着难以自拔的痛苦与怅惋,那么,这样华美的亭台楼阁,是不是算浪费了呢?
黄梓瑕正在想着,听李舒白低声说道:“昨日大宁坊,果然如驸马所说,热闹得很。”
黄梓瑕听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得转头看他,点了一下头。
“孙癞子死的时候,有关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宁坊了——张行英、吕滴翠、吕至元、钱关索,还有……韦驸马。”
“更难得的是,每个人都有杀人的理由。”黄梓瑕说。
“嗯,但我想你必定也觉察到了,驸马从一开始便似有若无地将我们的目光引向豆蔻,你觉得他的用意是什么?”
黄梓瑕点头道:“第一次到公主府时,驸马便当着我和崔少卿的面,有意地看向墙上的豆蔻画与诗,引起我的注意,现在又顺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豆蔻之死这件事。”
“但我已经让人探听过,驸马身边确实有一个侍女,比他大十岁,名叫豆蔻,”李舒白停下脚步,驻足在空无一人的青石小路上,低声说,“从小抚养驸马长大,而且,驸马执意不让她出嫁,就算到公主府,也要带上她——而上个月,她溺死在知锦园的小池中。”
黄梓瑕若有所思,点头说:“菖蒲也对我这样说。”
“还有一点,或许你不知道,”李舒白望着面前郁郁葱葱的草地,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夏日小花开得绚烂,却一朵朵凋零在灼热日光下,无人理会,“豆蔻家中有兄弟姐妹十余人,因为哥哥娶妻办不起聘礼,所以她十二岁就卖身到了韦府。她聪慧乖巧,隔年至韦驸马身边,照顾着当时才三岁的韦驸马。二十年过去,她从低等丫头成为了驸马身边最重要的人,但一分积蓄也没有,因为她有七个吸血虫一样的哥哥,每一家都要她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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