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赵雪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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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饱了吗?”

        “饱了。”

        “这些太多,我吃不完。”

        李月驰面无表情道:“那就慢点吃。”

        唐蘅不知道李月驰是不是故意的。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吃白水煮蛋,总觉得有股很淡的腥味,有时候他俩去吃学校旁边的顶屋咖喱,他总把咖喱饭里的半边水煮蛋舀到李月驰盘里。

        也许李月驰已经忘了,也许六年之后,谁都会忘的。

        唐蘅一点一点剥下鸡蛋壳,李月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出去,很快又回来。

        “赶快吃,”他把碗放下,“待会我还有事。”

        碗里是浅浅一汪酱油,表面上浮着点点香油。

        唐蘅问:“什么事?”

        “干活。”

        “农活?”

        “对。”

        “我能去吗?”

        “你去当拉拉队?”李月驰扫一眼唐蘅的脚,“老实躺着。”

        唐蘅把鸡蛋蘸了酱油,总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我也不能总在这躺着吧,”唐蘅小声说,“带我出去透透气,你不是说你家承包了无花果吗?”

        李月驰动了动嘴唇,唐蘅又说:“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都听你的。”

        李月驰看着唐蘅,略略皱起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说:“好吧。”然后他又出去了,唐蘅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吃完鸡蛋,坐在屋里等着。

        过了大概十分钟,李月驰走进来。他先是站着打量唐蘅,然后忽然俯身,一手绕过唐蘅的腿弯,一手插入他腋下,低声说:“别动。”

        唐蘅愣了愣,尴尬道:“我自己能走。”

        李月驰不应,直接把他抱起来,出了屋门,唐蘅才看见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架轮椅,有些陈旧了,但刚刚擦洗过,皮制坐垫上还带着点点水痕。

        唐蘅坐在轮椅上,李月驰又不知从哪拎来一只装满水的塑料杯,递给他:“你拿着。”

        “哦……”唐蘅抱着李月驰的杯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李月驰背起装农药的喷筒,推着唐蘅向外走去。下了一夜雨,此刻晴空万里,天色瓦蓝,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李月驰推着唐蘅,一路上经过许多稻田,有的村民已经见过唐蘅,很热情地喊声“领导”,甚至上来关心一番,领导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唉哟遭罪呀,小李你可把领导照顾好了!有的没见过唐蘅,也凑过来问李月驰,这是咋个回事嘛?有手有脚的,怎么推着走?

        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夸张——明明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却缩手缩脚地坐在轮椅里,不太聪明的样子。

        总算到了李家承包的无花果林,林子在山脚下,距离农田有些远了,四下无人,只能听见远处的鸡鸣。李月驰没再说别的,套上手套,径自去给果树打药。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穿一双厚底胶靴,身上围着类似雨披的塑料袍子,手套长到手肘,是明黄色的。他果真像农业节目里的那些农民一样,肩背喷壶,手执喷嘴,熟练地在果树上喷洒农药。唐蘅愣愣地凝视他的动作,干脆,利索,速度很快。他见过李月驰做很多很多事,打架煮饭,读书喝酒……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城市里。

        好像六年前李月驰从未告诉过他,在乡村里发生的一切。

        李月驰回来的时候,唐蘅还在发愣。他把手套摘下来拎着,从兜里摸出两颗无花果:“你吃不吃?”

        唐蘅接过来,攥在手心里:“你家承包这片林子多久了?”

        “我出来之后承包的。”

        那就是不到两年。

        “这东西赚钱吗?”

        “还可以。”

        “能赚多少?”

        “村里合作社给钱,一个月五百。”

        “……”

        “剥皮吃就行,”李月驰说,“这两颗没有农药。”

        这个季节并不是无花果成熟的时候,两颗无花果青得泛白,个头也小,剥开了,却意外地很甜。唐蘅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待会儿,好不好?”

        “嗯。”

        李月驰把他带到河边,对岸有人躬着身子干活,一头黄牛在河边饮水。

        他们这一侧静悄悄的,唯有水声。

        唐蘅知道也许徐主任已经急疯了,也许石江县城的温泉酒店已经乱成一锅粥,也许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找过来。他不可能在村庄里躲一辈子,也许他应该和李月驰谈一些现实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唐蘅想牵他的手,犹豫一刹,只是碰了碰他的手臂,“唐国木对田小沁做的事。”

        “我说了,你信吗?”

        “我信。”

        李月驰垂着眼笑了笑:“你记不记得——我捅他之前,说过什么。”

        “我……”

        “你不记得了,”李月驰很平静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记得,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唐蘅猛地攥住李月驰的手腕,腕骨凸起来,硌得他的手心有些痛。李月驰不动,任他攥着,半晌,唐蘅挫败地松开手。

        “田小沁的事从头到尾和你无关,”李月驰望着阳光下亮闪闪的河水,“你大伯的事也和你无关,你别管。”

        “但你和我有关。”

        “那是以前。”

        “现在呢?”

        李月驰沉默,几秒后他说:“回去吧。”

        他们按原路返回,途中李月驰接了个电话,语气不大好。快到家门口时他说:“不许套我妈的话。”

        唐蘅点头:“我不套。”

        “不许上二楼。”

        “为什么?”

        “我弟回来了,”李月驰顿了顿,“他住二楼,智力有些问题。”

        “平时都是你和你妈照顾他?”

        “对。”

        “很辛苦吧。”

        李月驰摇摇头,没有回答。

        进了屋果然听见楼上有说话的声音,唐蘅凝神细听,是李月驰的母亲和一道男声,听不清在说什么。李月驰把他推进屋里,半是叮嘱半是警告地说:“在这待着。”

        唐蘅点头,问他:“你去哪?”

        “做饭。”

        “我能动你的书架吗?”

        “你不是已经动过了吗。”

        唐蘅讪讪道:“也是。”

        他的手机早被李月驰拿走了,电脑还在酒店里,全身上下没有半个电子产品,自然和外界断了联系。但他竟然并不觉得无聊,反倒希望这样的时间再长一些。好像只要李月驰在身边,他的时间就是满的,有意义的。

        唐蘅翻开自己的博士论文,白纸黑字第一页,第二页,翻到摘要时愣了一下——这一页上竟然有铅笔做下的标注。

        很轻很轻的字迹,在几个冗长复杂的单词旁边,标注了它们的中文含义。李月驰的字是浅灰色的汉字,他的论文是铅黑色的英文,不知道为什么,唐蘅盯着那几个汉字,觉得仿佛能看见李月驰查字典时有些茫然的神情。

        这些年他会失望吗,他会后悔吗。

        唐蘅把论文放回去,本想再看看他的判决书,手臂悬在空中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没有碰那文件夹。

        书架上还有一些旧书,大都是高中的教材和习题集。唐蘅正想抽出他的物理课本,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喊:“小李!唐老师!你们在不在啊?”

        唐蘅挪到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

        李月驰开了门,淡淡地说:“唐老师身体不舒服,在睡觉。”

        “哎呀,我听成大夫说他发烧了?”是村长的声音,“现在还烧呢?”

        “退烧了。”

        “小李啊,这个,你看,我也不知道你和唐老师是同学,早知道的话省了多少麻烦事!哈哈!不过呢,唐老师身份特殊……”

        “我知道,”李月驰打断他,“他也不会一直住我这儿。”

        “那是肯定的啦,总不能一直麻烦你,按说是村委会的工作……这样,我们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唐老师,大家一起吃个饭,你看怎么样?”

        李月驰静了几秒:“可以。”

        唐蘅推开门:“学长,做好饭了?”

        村长快步迎上来:“哎!唐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了,”唐蘅看着李月驰,“就是昨晚辛苦学长。”

        村长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带了点吃的过来,您补补身体……”

        李月驰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厨房。村长带来不少吃食,卤猪耳、炖羊肉、鸡汤,估计是大清早就开始准备了。唐蘅暗想,自己三番五次跑来找李月驰,肯定把村干部吓得够呛。

        李月驰没做别的菜,只凉拌了两盘黄瓜,盛好四碗米饭,上楼去了。

        唐蘅说:“少一碗米饭。”

        村长左右看看,显然在装傻:“啊?不是四个人吗?”

        “还有他弟,”唐蘅冷声道,“他弟回来了。”

        “哎——唐老师啊,您听我说,”村长压低声音,凑过来,“小李的弟弟,他的情况很特殊。我们也不是故意藏着掖着什么,而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啊!”

        “什么意思?”

        “这事您肯定不知道,说实话我也是前几个月才知道的,就是,怎么说呢,您知道有些智力有问题的孩子,他们攻击性很强,就是……就是反社会嘛。”

        “……”唐蘅扭头盯着他,“话不要乱说。”

        “我绝对没乱说!”村长瞟瞟楼梯的方向,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是好多年前的事儿。李月驰他弟啊,亲手把一个支教女老师推下山了。”

        有那么一瞬间,唐蘅的大脑是空白的,似乎呼吸也停顿了。

        “你说,支教的女老师?”

        “是啊,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来我们这支教,听说当时李家没钱交学费,人家还给凑了点钱……就那么被推下去,残疾了,你说说。”

        “是叫赵雪兰……吗?”

        村长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我去帮您打听打听?”

        “不用——不用了,”唐蘅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不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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