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1 / 2)
回京
烈日照耀广袤雪地, 凝霜的旌旗下,一匹匹战马踢踏踢踏地走过。
营帐里, 一人从噩梦中醒来。
服侍的婢女忙去帐外传召军医, 而后又盛来热羹,伺候床上人饮下。
空荡荡的营帐里就只她二人,饮羹汤的吞咽声咕咚咕咚, 如同一颗颗石头滚入水中。
一气饮尽后, 婢女把空碗拿开,一边用丝帕揩着床上人嘴角, 一边心疼地道:“奴婢刚刚已去传了军医, 殿下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一会儿一定要如实相告, 这军中的大夫虽然不比宫廷御医, 但总是聊胜于无, 从易州到京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殿下需得遵照医嘱,仔细将养着才是。”
赵慧妍不语, 目光怔怔地凝在虚空里, 被褥底下的手却默默往上移, 按在了小腹上。
婢女瞥见这细微的动作, 眉间郁悒更是浓重。
不多时, 帐外传来飒飒脚步声,循声看去, 一道高大威武的身形投映在帐上, 显然并不是军医。
婢女惊喜道:“褚将军来了!”
听得“褚将军”三字, 赵慧妍心神一震,眸里光芒迸射, 那神情,竟似一瞬的希冀,兼并一瞬的抗拒。
然而帐布一撩,进来的人方脸直鼻,胡子拉碴,一身不修边幅的落拓之气,并不是将军褚怿,而是主帅褚晏。
赵慧妍眸中微光顿熄,绷着的脸上既有失落,也有庆幸。
褚晏进帐来,行过礼后,寒暄道:“听闻殿下醒了,臣特来看看。”
赵慧妍垂下眼帘,木头也似地坐在床上,依旧不语,婢女忙赔笑道:“多谢将军前来探望,殿下已无大碍了。”
褚晏点头,又细看赵慧妍两眼,审度的目光定格在她腹间。
自入帐以来,她捂腹的动作就没变过,再细看其脸庞,蛾眉紧锁,面容苍白,很明显的忍痛之态。
褚晏道:“殿下……受伤了吗?”
赵慧妍微震,被褥底下的手本能地撤开,漠然答:“没有。”
婢女察言观色,忙解释:“昨日颠簸一夜,殿下精疲力竭,想是累着了……”
褚晏了然,缓缓点头,婢女似生怕触怒于他,又迭声道了几句感谢他不畏艰难前往营救的话。
褚晏笑笑,自答不必,最后看一眼赵慧妍木然的脸,转身去了。
一刻钟后,一个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的少年挎着药箱走进营帐里,褚晏抱臂等在一杆旌旗后。
再一刻钟,那少年辞别婢女,踅身往回,及至旗杆下时,被一条卷起的马鞭拦下。
少年抬头,欣喜:“大将军!”
褚晏咧嘴朝他笑,胡茬里咧开一个大酒窝:“大冷的天,就穿这么一点?”
一面说,一面亲自替他拢外衣。
奚长生受宠若惊,笑得脸上开花一样,把被他拢过的衣襟牢牢捏着:“我没事,我体质很好的,不输给营里的其他兄弟!”
褚晏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捶,笑,继而下巴往营帐里一指,切入正题:“帝姬身体怎样?”
奚长生闻言,笑容收去,道:“除逃亡时所受的一些皮外伤外,并无什么大碍,只是……”
褚晏:“只是怀孕了,但情况并不乐观。”
奚长生奇道:“将军看出来了?”
褚晏回想刚刚在帐中留意到的细节,手摸下巴,竟是一脸愁容。
奚长生忙承诺道:“但将军放心,恭穆帝姬年轻体健,胎象不稳,只是逃亡途中疲累所至,我已给帝姬开了两味安胎药,晨昏换服,卧床休养,数日之后,定能有所恢复。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保住帝姬腹中的孩子的!”
褚晏欲言又止,瞧那神情,竟是恨不得奚长生不要去保住般,然而最后到底没这么说,大手在他肩上拍拍,默然走了。
东侧营帐中,一盆炭火必必剥剥地燃着,长案前,两人一前一后默立,围看着一张地图。
身形稍矮那人头戴玉冠,肩披狐裘,低头指着地图上的一座城池,道:“贺家二十万大军已围攻燕京六日,所携粮草最多可再补给半个月,而敌方守将固城严守,拒不迎战,始终把燕京城守得固若金汤,照此拉锯下去,大军疲软,拿下这座城,就是难上加难了。”
他对面那人一双剑眉入鬓,双眸深邃,闻言只是抱臂看着,静听不语。
赵彭眉间深锁,目光在群山峻岭、重重关隘间穿梭,蓦地相中极小的一点,指住道:“除非从此处增派一支精锐,突袭燕京城东……”
却又惊觉这个主意太过幼稚,显然忽略了两军对峙的方位,赵彭讪讪止住,屈指抵在唇间,一双黢黑大眼反复扑闪。
沉吟间,倏觉对面目光深长,赵彭抬头,看入褚怿那双曜石似的眼眸里,一愣。
“姐夫……怎么了?”
赵彭茫然,生怕是刚刚的提议远比自己所想的幼稚可笑,要大受批评,立刻打起解释的腹稿来。
褚怿却道:“没什么,想你姐了。”
赵彭:“……?”
褚怿泰然移开目光,把案上地图调个头,指住燕京城西侧的一条险道,开始讲解破城之法。
赵彭忙敛回神来,全神贯注认真听讲。
却在讲到一半之时,一人突然撩帐而入,两人转头看去,来人甲胄在身,臂夹头盔,一脸严肃正经,正是主帅褚晏。
“帝姬怀孕了。”
褚晏开门见山,半句铺垫也无,扔来这一句后,就近在案前的交椅坐了,抄起一盏茶水便喝。
却把那边的俩男人整得天惊地动,一个半晌无法反应,一个一蹦三尺之高,把那没反应的用力一拽,大喜道:“姐夫!你要当爹了!”
褚晏慢慢吞下口中茶,“咕咚”一大声,盯着案边狂喜那俩,指指帐外:“西边那个。”
赵彭笑容凝固:“……?
!”
褚怿:“……”
“咳——”
褚晏盒上茶盖,半戏谑半心虚地正襟危坐起来,道:“刚诊出来的,但前些时日疲累过度,情况很不乐观,奚长生正在保。”
赵彭从天上坠入地下,很勉强地反应过来,蹙眉道:“那是辽王的种,这时候保下来,日后慧妍在宫中该如何自处?”
褚晏点头,认同他这一份忧虑,这也是他先前愁容满面的原因。
大鄞而今举全国之力联金灭辽,无论成败,都已和契丹结下血海深仇,恭穆帝姬腹中的这个孩子一旦被生下,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遗祸无穷。
可是,要命令奚长生趁机把这孩子弄掉吧,又实在有违人道,何况他到底是臣,擅自处决帝姬腹中的一条生命,被追究起来的话,必定也是个不小的罪名。
赵彭道:“我去找慧妍,这个孩子不能要!”
说罢,竟毅然往外而去,褚晏自然不拦,眼下这档口,也只有赵彭适合出面解决此事。
人去后,褚晏重新把茶端起来,揭开茶盖,瞅着那边低头看图的褚怿,卸下了那副严肃的面孔,闲闲道:“看什么,又看不进去。”
褚怿掀眼,冷沉沉斜来一眼。
褚晏笑呵呵,喝尽杯中茶,抹嘴道:“倒有一桩好差事,可解一解你这相思之苦。”
褚怿显然对他嘴中蹦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不再感兴趣了,默不作声摆弄着地图上的标志,褚晏倒是兴致不减,继续笑:“送恭穆帝姬回京,怎么样?
去不去?”
褚怿:“不去。”
一丝犹豫也无。
褚晏纳闷了:“臭崽子,你听清楚没有?”
褚怿眉眼不抬,一副“十分清楚,但就是不去”的姿态。
褚晏气得舔腮帮,坐正讲道理:“官家钦点你送人回京,就是图你去跟容央聚一聚,你这抗旨不遵,是想为难我,还是存心要让你屋里那位抓肝挠肺?”
褚怿站直,眼神不离地图:“燕京一战事态胶着,贺渊难以应付,届时只怕要从易州调兵。
四叔要是想解相思之苦,代我前去便是,我留守驻地,以防万一。”
褚晏语塞,不及回应,褚怿抬眸朝他一看:“不客气。”
褚晏:“?
!”
沉吟片刻,褚晏蓦地悟出点什么,勾唇道:“我已经替你去把恭穆帝姬寻回来了,而今还要替你把人送回去,怎么着,人家恭穆帝姬是豺狼还是猛兽,非得你这样避之不及?”
褚怿正儿八经:“寻回帝姬的密旨上并无褚怿大名,不存在替或不替。”
褚晏道:“是,寻个走丢的帝姬,要堂堂一方主帅亲自出马,合着底下的人都白养的呗。”
褚怿锁眉,张开口,终究没吭出半声。
褚晏自知猜对,心道:“臭崽子艳福倒是不浅。”
嘴上不及戏谑,一人突然从外闯入,嚷道:“启禀将军,帝姬小产了!”
西边营帐外,赵彭目定口呆地僵立着,身侧帐幔给人撩起又放下,一个个人手忙脚乱地进去,又着急忙慌地又出来。
营帐中,倏而有人痛哭,倏而有人大叫,倏而有人训斥喝令,嘈嘈杂杂,吵吵嚷嚷,竟似地狱里鬼哭狼嚎一样。
赵彭扶着那杆冻僵的旌旗站着,思绪却在停在刚刚进帐时所见的那一幕——
赵慧妍披头散发地站在床边,手里也不知是抓着什么,只管发疯一样、机械一样朝自己的肚子狠砸……
砸得边上的婢女抱头惨叫,砸得一汩汩血从她雪白的亵裤流淌下来,洇湿毛毡……
赵彭头皮发麻,脑袋里只似落了口洪钟,正六神无主,肩膀突然被人抓住,有人在耳边喊道:“殿下!”
赵彭一震,定睛看去,来人竟是褚晏。
“将军……”赵彭回神,往额头一擦,竟是一头冷汗。
褚晏尚不知赵慧妍是自行解决那腹中胎儿的,只以为赵彭是担心愧疚,安慰道:“军中有奚长生在,帝姬不会有事,殿下宽心。”
此时帐中动静渐小,应该是赵慧妍的危急情形稳定下来,赵彭点点头,片刻道:“慧妍经这一难,恐怕得休养一阵方能继续赶路,烦请将军修书一封,如实奏明官家。”
褚晏会意,赵彭又道:“护送之人,可定好了?”
褚晏想起刚刚褚怿那态度,欲言又止。
赵彭道:“要是将军这边不方便调人,就由我亲自送她回一趟京吧。”
褚晏理解赵彭,毕竟是皇室兄妹,就算平日里不够亲,这厢眼看对方死里逃生、再遭大难,不可能半分心酸也无,去往汴京的路上,自是不想再有任何意外了。
褚晏道:“殿下放心,臣会派军中精锐护送,确保二位万无一失,平安返京。”
这回应,便是应承赵彭的请求了,赵彭谢过,想想留在京中的容央,也是十分思念,稍一收敛心神后,正逢奚长生撩帐而出,当下跟褚晏一并入内探视去了。
却说褚晏去后,褚怿独自留在帐中,坐看案上地图,心绪沉浮。
褚晏的话不时零零碎碎地回荡耳畔——
回京,容央,相思之苦,抓肝挠肺……
褚怿扶额,眉心渐渐拢成一条“川”字。
回……吗?
一口回绝,固然有不想再跟赵慧妍扯上关系的成分在,但更多原因,还是放不下燕京之战。
褚怿目光落回地图。
汴京一别,至今已两个多月,易州城的雪下了整整两场,从京城而来的信中,亦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月夜里一层层铺厚、又一层层消融的雪……
修长的指点在地图上,从一座关城划至汴京。
千里绵亘,跨越重山复岭,广川大河。
如果急行军的话,来回用时大概能控制在十日之内,即便燕京一战真有变数,也能尽快赶回。
但是,依赵慧妍眼下的身体状况来看,急行军俨然是天方夜谭,单是回京这一趟,估计就要耗时半个多月。
再者,这么火急火燎、不管不顾地赶回去,如果就只是为了见上一面的话,似乎总有点……
褚怿压着眉心,琢磨着那个很不愿意吐出来的词,后知后觉,自己这优柔寡断的样儿,简直像是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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