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1 / 2)
番外(三)
冬至的前一天, 官家终于从艮岳行宫搬回皇城,褚晏迫不及待地跑回忠义侯府去, 去时, 汴京城正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褚晏一面激动,一面又深感惋惜,恨老天没眼力, 恨这雪下得不够早, 要是早下一天,他便能拉着明昭一块去堆个雪人, 哦不, 堆两个, 三个, 四个……堆个一家人其乐融融, 堆他和明昭儿女成全。
入侯府时, 四下里一派冷清,褚晏脚下生风,顾不上这周遭的异样, 一股脑往文老太君所在的云澜苑跑, 小厮闻讯来把他拦下, 说, 文老太君在正厅。
大中午的, 干什么要跑去正厅?
褚晏给小厮推搡着往正厅去,一路上众人静默, 一个挨一个垂着头、敛着眼。
褚晏恍惚听到有人在哭。
文老太君坐在正厅里的紫檀木交椅上, 她也垂着头、敛着眼。
她跟前站着还只有十一岁的小悦卿, 小悦卿穿一身藏蓝短袄,手里还拿着一杆正练着的红缨枪。
褚晏走进去, 摸了一下小悦卿的后脑勺。
他知道情况很不对,很不像样,他斟酌应该怎样开口。
文老太君道:“你大哥没了。”
那一天,雪是真的越下越大,大正午的,厅堂外晦暗无光。
文老太君把案上的一封信函拿起来,交给褚晏。
她又说了一次:“你大哥,没了。”
十二月初三那天,褚泰的尸首被运回侯府,灵堂设在正厅,那天没下雪,阖府都是白幡。
停灵三日,褚家大郎入土。
夜里,褚晏坐在练武场外的水榭中,听到小悦卿在严风里练枪,枪尖划破夜幕,“唰唰——”声铿然入耳。
他心里藏着许多的事,他觉得那些事也像被无形的枪尖划破着。
翻年后,他重新去御前任职,元宵那天,官家在大内前观灯,巨型的山棚上花灯如瀑,绢纱灯罩刻画着天平盛世。
褚晏站在城墙前,没精打采地看着,一名内侍悄悄从后来,往他手里塞入一团纸。
灯会散后,褚晏照着纸笺上的地址找到明昭。
僻静的宫墙一角,空气里还弥漫着爆竹炸后的火*药味,明昭穿着墨绿色夹袄褙子立在夜色里,褚晏看到她,什么也不想管了,上前就抱住她。
明昭愣了一下,终于也没有推,她慢慢地抱紧少年的背。
“再等我一段时间,好不好?”
褚晏在她耳边低声恳求,大哥刚走,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跟文老太君提成婚的事。
他突然感觉自己很懦弱,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勇猛。
明昭握紧他的肩,告诉他:“好。”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是很温柔,很坚定。
那天夜里,他们坐在墙角吃汤圆,拂冬、敛秋守在外,一个比一个提心吊胆,偏墙下那两个泰然自若,一边吃,一边交头低语。
“是你做的么?”
褚晏舀着碗里温热的豆沙馅汤圆,吃得腮帮子特别鼓。
“不是。”
明昭捧着瓷碗,有点羞赧地承认,“我不会。”
“那我学,以后我给你做呗。”
褚晏一笑,又笑出了酒窝。
少年郎的悲欢都是一阵雨,一碗甜滋滋的汤圆下去,褚晏云销雨霁,重获信心。
他准备再等半个月就去跟文老太君禀告,婚期可以晚点,但这事得先定下来。
那是庆义十二年的春天。
半个月后,褚晏找准时机在文老太君跟前提了这件事,前一刻还喜笑颜开的老太君嘴角一僵,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
那天春光挺艳的,上房里特别暖,并没有料峭的寒气,文老太君的脸却特别冷,她说:“不可以。”
褚晏大概能猜中她反对的理由,他不慌不忙地解释:“明昭性情很好,并没有帝姬的大架子,日后跟您和嫂嫂们肯定是能和睦相处的。
而且,我也不是就想着立刻成婚,只是想请母亲替我把这件事先定下来,那什么……夜长梦多嘛,我怕再等,人家就不愿意跟我了。”
他是文老太君最疼爱的儿子,是最会跟她撒娇的褚四郎,他讲完这一段话,极快瞄座上的老太君一眼,扬唇:“您儿子情敌很多的呀。”
可是文老太君脸上的冷气还是不散,她拄着那根鸠杖,回他:“你一天到晚想的,就是这点事吗?”
褚晏愣了愣,直觉情况并不太好,文老太君径直又问他:“你知道尚主,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褚晏张口,斟酌了一下后,答:“都知道。”
他加一个“都”,意思是他其实比她想象中更清楚。
大鄞的驸马不能做大官,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他褚晏要跟明昭在一块,就必须放弃大半前程——至少,拜将封侯是不能再肖想的。
褚晏道:“我没什么大志向,也没想过日后要如何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就想跟我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反正,忠义侯的爵位肯定轮不上我,三州那边,也还有二哥、三哥,我觉得我留在京城里陪着您,挺好的。”
文老太君笑起来:“是陪我,还是陪她呢?”
褚晏结舌。
文老太君悲极而笑,怒极而笑:“谁不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儿?
你大哥难道不想陪着悦卿?
你二哥、三哥难道不想跟你二嫂、三嫂花前月下?
还是说,你觉得他们在那边冲锋陷阵,是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哪?”
褚晏骇然抬起头。
文老太君一根鸠杖砸过去:“我褚家人上战场,是为了高官吗?
!”
“哐当——”一声,鸠杖从褚晏脸上砸落,他没有躲,也不敢躲,他脸上火辣辣一片,茫然地僵立在文老太君跟前。
文老太君道:“滚。”
褚晏约明昭在城外私会,幽静的小阁楼里,春风把林间的暗香送入轩窗。
明昭一进门就被褚晏拥住,吻住,她都没来得及看清他,就被他压在床榻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狂热地、又近乎于绝望地向她索取过。
欢爱间,褚晏把明昭抱起来,埋首在她耳畔,用着沙哑的声音道:“我一定要娶你。”
像在告诉她,也像在告诉自己。
明昭喘着,跟着他的频率起伏,她感觉到不对,她把褚晏的脸扳过来,终于看到他脸上的伤痕。
“到底怎么了?”
明昭捧着他的脸。
褚晏垂着眼,继续去亲她,他没有回答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文老太君的训斥像一根根的刺,把他的梦扎得千疮百孔,可是他还是不想从这梦里走出去,他拼尽全力地想要蜷缩在这个梦里。
他亲着她,再次恳求她道:“你要等我,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明昭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回吻着他,抚平他的伤痛,也抚平自己的担忧。
“好。”
褚晏轻啄她唇角:“我总能有办法的。”
他重新把她压入身下。
那是庆义十二年的春天,树林里开着白茫茫的一大片梨花,冬雪一样,沉甸甸地覆压在嫩绿枝条上,间或也有一两棵桃树倚楼生长,风大时,会把灿烂的桃瓣吹得漫天舞,舞得渐高渐远,七零八落。
明昭回宫面圣,文德殿中,灯火昏黄。
官家听完她的话,低垂的一双眼匿在暗影里,喜怒不辨地反问:“你跟褚晏,是不是早有私情了?”
明昭没有遮掩:“是。”
殿中一点声音也无,明昭深吸一口气,道:“请皇兄为我们赐婚吧。”
官家仍是敛着眼,把一封奏折扔在长案上,道:“断了吧。”
明昭攥紧袖口,不回话。
“他不是你的良人。”
官家顿了顿,重新拿起那封奏折,示意崔全海拿给明昭。
大殿里响起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明昭的目光转过去,落在崔全海捧着的、摊开的那封奏折上。
那上面有褚晏的名字,和三州的地名,还有一个官职,职务是三军统帅,官衔是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褚家二郎、三郎还在征战,褚晏这个四郎怎么会突然变成统帅呢?
还一下从御前侍卫提拔至正三品的大将军,哪有升官升这么快的?
明昭盯着那奏折,不肯去接,不敢去接。
官家道:“攻辽一战败了,褚安、褚清殉国,褚家没人了,下一战,只能他上。”
庆义十二年春,距离褚大郎君牺牲不过两个月,褚家二郎在攻辽一战中身先士卒,就义于云中山,三郎领兵前往支援,穿越赤溪涧时,逢大雾,被埋伏四周的贼兵截杀。
十万褚家大军群龙无首,跟大辽对峙于云中山下。
明昭站在大殿中,第一次感觉这殿里那么空,那么大,她想起褚晏今日的放纵,想起他在耳边低哑的恳求,她想起他脸上的伤痕,想起他的沉默。
明昭开口,声音艰涩:“我,可以等他的。”
官家沉声长叹,他疲惫地往后靠,望着大殿上端繁丽的藻井:“明昭,他要尚帝姬,就不能做主帅。
这不是你愿不愿等他的问题,是他肯不肯为你放弃军权,背叛褚家,置家仇国恨于不顾的问题。”
“放弃”、“背叛”、“置家仇国恨于不顾”的分量都太重,把明昭狠狠地压在御案下,压得她无法动弹。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古今那么多的文人都喜欢去感慨命运之多舛无常了。
官家累了,起身走出大殿,错身而过时,他几乎是肯定地讲:
“你且看他如何选吧。”
他还没有选,但圣上、甚至世人都已经替他断定了,其实静下心来想想,明昭又何尝不能不断定他的选择呢?
可那又算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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