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2 / 2)
“我才不是女郎。”
奚长生闷声反诘,揩干净嘴角酒渍后,强调,“你有的,我都有。”
褚蕙心道那可不一定,忍不住又瞄他一眼。
小郎君白绸束发,泛红的脸在月照下笼着一层似水光华。
夜风吹动他髻上的白绸,鬓角的碎发,白绸、青丝舞动在虚空里,这一抹凌乱,更衬得他昳丽无双。
褚蕙眸里掠过一丝惊艳,随后是迷惘:“你不像军中人,你为何会在这里?”
奚长生知道她质疑的是什么,静静答:“我要是从小就能习武,也跟你们一样气质英勇,威猛高大。”
说罢,他又转头:“不过你也不高大。”
褚蕙嘁一声。
奚长生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他觉得这小恩公表达不屑时的神情真是又痞又飒的。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你从小就想参军?”
褚蕙突然在耳畔问。
奚长生摸着脸,诚实地“嗯”一声。
褚蕙道:“为何?”
奚长生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天真又炽热的梦,坦然道:“自然是想横戈跃马,驰骋疆场,抗贼军,收失地,报效家国了。”
褚蕙眼眸微眯,凝望前方寥廓的群山,但笑不语。
奚长生不服:“你笑什么?”
褚蕙语气率真:“我笑我们一样啊,我打小也这么想的。”
奚长生一怔。
褚蕙道:“只不过我嬢嬢不准。”
奚长生惊讶道:“我嬢嬢也不准,还有我爹也不准。”
褚蕙道:“哦,那我还好,我爹很早就战死了。”
奚长生愕然。
褚蕙歪头,道:“我还有两个哥哥,也都打仗死了,我家就剩我一个,我嬢嬢说什么也不准我再来。
我本来想,那就顺着她的心意,留下来陪她吧,可是后来……”
奚长生看到她眸底波动的水光,心里一揪:“后来怎么了?”
褚蕙想起被程家小郎君羞辱一事,扯唇笑笑:“没怎么,后来不服气,不甘心,就还是跑来了。”
她一笔带过,奚长生却仿佛懂了,他的眸光也黯淡下来,转头望向夜雾淼淼的群山。
“我也很不服气,很不甘心。”
奚长生也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他坚定地道:“青年从戎,杀的侵国贼寇,护的是故国山河,保的是万家安宁,海晏河清,有什么可丢人的?”
褚蕙一震。
边陲的夜风凉飕飕地吹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可那一壶酒下去,他们的身体都热起来了。
奚长生的最后一口酒灌得潇洒豪迈,再没有呛着,再没有彷徨。
他甚至很清醒地把喝空的酒壶藏回药箱里,然后转回头来,郑重地向眼前人道:“小恩公,从今往后,我陪同你,你陪同我。
有我在,你一定全须全尾,百战不殆!”
自这天起,奚长生开始很认真地研究怎么诊治外伤了。
大鄞还没有彻底拿下燕京城,前线的战火隔三差五就燃起来,只要硝烟一弥漫,营区就会一批批伤员被运送回来。
奚长生在面对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势时,双手不再发抖,只是心脏会像被无形的利爪攫住——他害怕在这群呻吟于死亡线上的伤员里看到他的小恩公。
所幸,没有。
安顿好一众伤员后,奚长生洗净手上的血,第一时间就提着药箱去找他的小恩公。
他知道小恩公很厉害,但他还是要亲自去看她一场,看她是不是还生龙活虎,是不是又胡乱地包扎了那些所谓的小伤。
两个人还是相聚在那夜的小山丘上。
这一回,褚蕙伤的是胳膊,伤口有些深,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奚长生“砰”一声把药箱放下,上前就把那鼓囊囊的绷带拆开来,一边拆一边训:“药也不擦,血也不止,就这样乱缠一气,还缠这么紧,你这条胳膊是不想要了么?”
褚蕙以往一直拒绝他上手,然而这回实在拒绝不下,蹙紧眉,由着他折腾完后,就要把胳膊往衣袖里揣。
奚长生却握着不放,看了一眼又一眼:“你这胳膊细得……”
褚蕙睫羽闪烁,岔开话题:“不该缠紧么?”
奚长生又开始检查褚蕙身上其他部位,应道:“缠太紧不利于血液循环,严重时甚至会导致伤口恶化。
而且不止是伤口,身体任何部位都不能用外物紧缚,有的小娘子女扮男装入军营,怕被人识破,就日日夜夜把胸*乳缠压着,长此以往,那地方变小不算,还会有种种恶疾接踵而来,诶?
……”
奚长生突然摸到褚蕙腋下:“你胸口……啊!”
奚长生惨叫,捂着被打中的手,又震惊又委屈。
褚蕙撇开脸:“话真多。”
奚长生还惦记着刚刚的检查结果:“你胸口受伤了?”
褚蕙:“没有。”
奚长生:“你缠了东西!”
暮风飒飒,吹扬褚蕙的鬓发,小山丘上春草窸窣。
奚长生怔怔地盯着褚蕙泛红的耳,吞下一口唾沫。
褚蕙在这时转回脸来,眼烁烁地盯着他:“怎么,你怀疑我是女郎么?”
奚长生张口结舌。
褚蕙反客为主,抓他的手:“呐,给你检验一下。”
奚长生被她碰到,触电一样,闪得险些踉跄。
褚蕙噗嗤一笑,却发现,暮光中,奚长生的眼神很明显地变了。
他倒没有再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只是低下头默默收起药箱,临去前,小声在她耳后道:“日后受伤了,只能找我,知道么?”
褚蕙望着山外落日,闷闷嗯一声,佯装随意地抓了抓滚烫的耳朵。
一个月后,大鄞攻城的最后一战中,褚蕙终于还是没能护好自己,在厮杀中被一支利箭穿透后胸。
那箭箭镞上生着倒勾,稳稳地嵌在肉里,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偏。
要拔这箭,就必须解了束胸,褚蕙奄奄一息地被送往军营救治时,想起奚长生的话,用昏迷前的最后一口气喊了他的名字。
——长生,长生……
焦急得连姓氏都来不及喊了。
醒来时,帐中灯影绰绰,一人坐在榻前,用白绸束紧的发髻微微松散,昔日光彩照人的一张俊脸笼着忧心憔悴。
褚蕙动了动苍白的唇:“箭拔了……?”
奚长生定定地看着她,不讲话。
褚蕙径自动手去摸,摸完后,蹙紧眉地道:“你没帮我把束胸缠回来啊……”
这种时候喊他,叫他,除治伤以外,不就是派这用场的吗?
奚长生给她一本正经的话气得呼吸粗重:“我说了,那里是不能乱缠的。”
褚蕙知道,但她望着帐顶,苦恼地道:“但我是女郎啊。”
奚长生含泪道:“女郎怎么了?
女郎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披甲上阵,保家卫国吗?
“就非得缠着那些东西,扮做男人的样子,才有资格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吗?
!
“既然都是上阵杀敌,就不该再有什么贵贱之别,男女之分!日后那东西,你休想再碰了!”
帐中岑寂,奚长生掷地有声,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大声地对她说话,第一次这样斩截有力,激动不已。
褚蕙怔怔地望过去。
烛光里,两人视线交汇,奚长生涌动在眸中泪水夺眶。
褚蕙一惊:“你别哭啊……”
奚长生别开脸,声音沉沉:“我没哭,是眼睛想哭,我管不着它。”
“……”褚蕙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她看着榻边转头抹泪的小郎君,片刻后,终于还是笑了。
“不许笑我。”
奚长生严肃地道。
“我不是笑你。”
褚蕙也严肃认真地回答,“我是在想,要是日后不扮做男人,给别人知道我这女郎跟一大帮男人同吃同睡过,那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嫁出去了?”
奚长生闻言一震。
褚蕙看着他,等他回答。
奚长生喉结在暗处滚了又滚:“从军之人不拘小节,不会……在意这些。”
褚蕙目光凝着他不放:“可我不喜欢五大三粗的军人,我喜欢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的小郎君呢?”
烛火跃动,奚长生的喉结跟着动,橘红烛光把帐里染得昏红,奚长生耳根、脖颈也跟着红。
褚蕙伸手在他衣袖上一拉。
奚长生立刻颤了一下,继而瓮声:“那……那你看我,还、还成么?”
褚蕙眼梢藏着笑:“你脸别得那么远,我看不到啊。”
“……”奚长生沉默少顷,僵硬地转回头来。
褚蕙盯着他爆红的小俊脸,道:“你不白了。”
奚长生咬牙。
褚蕙失笑,笑声越来越大,奚长生盯向她颤动的胸脯,恼道:“不准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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