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 2)
……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话一入耳,拎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有些忍不住了。
他向前踏出半步张嘴就要说句什么。
只是话未出口,苏桐就伸手拦在了他的面前。
两人目光交接,苏桐动作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若有深意地垂眸瞥了被对方拎在手里的摄像机一眼。
那摄影师一咬牙,把心里火气憋了回去。
见摄影师消了火,苏桐这才转回脸。
漂亮的杏眸里的温度也冷下去。
与之相反的,女孩儿的红唇一翘,露出个近乎艳丽的笑容。
“主任如果看过我之前的报道,可能就不会觉着我是个实习生了。
——而且纠正您一点,我不是被迫来的,我是主动请缨。”
在那主任转回来的微微惊愕的目光里,苏桐笑容愈烈了三分。
连无害的眼神都凌厉起来。
“换句话说,抱着死都不怕的决心来了——要是有人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糊弄什么,我是绝对不可能放过去的。”
“抽、筋、剥、皮……我也得把真相挖出来。”
“……”
那主任像是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慌乱地避开了女孩儿的目光。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确实因着对方这副誓不罢休的劲头而有所顾忌和畏缩了。
可院长那里……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站在窗前的主任脸色微微变了变。
随后几秒之间,他就变出一副和之前模样截然不同的温和笑容来。
“唉,小苏记者是吧?
我就是开了个玩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可真是容易认真……”
他眼珠一转,说:“不是我们院长不愿意见你们,只是眼下情况你们也看得见——这医院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乱成一团,院长作为核心领导层,忙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连着两三天都几乎没睡觉了。”
“这么辛苦呢?”
苏桐笑着问,眼神里染着些许讥讽。
那主任赶忙重重地点头:“可不是,辛苦得很呢!院里大家都怕事情还没解决,院长就先倒下去了。
所以这种时候,只能让我这个帮不上太多忙的来跟两位记者好好协商解决,也得顺利安抚民众才行。”
“听主任您说的,”苏桐莞尔一笑,“全院病人和家属,都欠你们院长一面锦旗啊!”
“额……哈哈哈,小苏记者真会开玩笑。”
主任再迟钝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嘲讽了,但也只得装作听不出地带过。
苏桐眼神微凉,话头一拧,“院内感染这种级别的大事,如果是意外还好说,可如果是违反操作流程导致的……那你们院长、还有这家医院,恐怕都是逃不了的大责任吧?”
一听这话,主任脸色变了。
“……小苏记者,你可是记者,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说。”
苏桐微笑:“所以您看,我这不就是取证之后,来找院长和您验证了吗?”
“取、取什么证?”
“……”
苏桐脸上的笑容缓缓收住。
她向旁边伸手,站在她斜后方的男人前一秒似乎已是心有灵犀地将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两人衔接得行云流水,苏桐接过之后直接翻开。
对着上面总结整理的、包括刘峰在内的五个病例排头读了一遍。
声音毫无起伏地念到最后一个字,苏桐把手里的资料夹一合。
“咔哒”一声吸铁石扣紧的轻响,站在她对面的主任额头上苦撑着的汗也跟着倏然滑落。
见状,苏桐弯唇一笑,眉眼清冽。
“这上面的五个病例——剔除了院方所给的十三例感染中用来混淆视听的八人之后——主任您觉着熟悉么?”
“……”
主任脸上的横肉狠狠地抖了一下。
苏桐依旧笑得清淡自若。
“如果您觉着不熟悉,那不妨请院长出来熟悉熟悉,如何?”
“……”
见这主任仍旧是一副咬牙死扛着不想开口的模样,苏桐索性给对方直接拎到了“棺材”面前——
“那混淆视听的八例病例,经过我们的线人的调查,所开处方甚至还没有涉及抗生素,院方就急着把他们归为耐药菌株感染,这手笔可真是够大的了。”
“而剩下的五例,包括刘峰在内,都接受过手术治疗——我有点好奇,这难道真是个巧合?”
那主任眼睛一栗:“你们是……是怎么知道那八个人没有……”
苏桐没回答,直接说:
“这次医疗感染事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我们自己来查,然后揭露给观众看,还是请院长以及相关主要责任人自己在镜头前面坦承——这个选择权,我们交给贵方了。”
苏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
“我们给您半个小时,”说着,她走向一旁沙发,然后坐了下来,“您可以开始电联那位繁忙的院长先生,并跟他讨论该如何处理这个选择权了。”
话音落下,苏桐笑吟吟地抬起手,向着办公桌上的座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那主任吞了口唾沫,拿起桌上的手机边打电话边快步躲到了办公室的里间休息室里。
房间里三人对视,那摄影师检查了下被自己拎在手里伪装关闭的摄像机,然后才冲着苏桐挑起了大拇指。
“苏记者,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孙记当年的风范了。”
此时主任离开,苏桐也松下自己一直吊着的那口气。
她望着摄影师苦笑了下。
“什么风范不风范,离着师父我还差得远……现在的底气,都是你们给我的。”
说完,她感激而复杂地看了站在旁边犹如置身事外的男人一眼。
大约是察觉了这一眼,始终看着窗外出神似的闻景回过头。
他回溯了一遍方才流过耳边的话声,不由勾唇低笑了声。
“那……想好怎么报答了吗?”
“……”
苏桐沉默着翻了他一眼。
看在还有摄影师这个外人在场的分上,她没跟他计较。
然而摄影师显然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的自觉性,他看了看闻景,又看了看苏桐,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压了两天的好奇心:
“苏记者,前天我就想问了——这位是谁啊,是我们台里的新同事吗?”
“……”
苏桐和闻景对视了一眼。
然后她望向摄影师,“这是我前任线人,现任男友。”
摄影师呆在了原地。
大概过去了半分钟,这摄影师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男朋友?
!”
那声音大得把苏桐都吓了一跳。
她连忙起身抬手在空中示意性地压了压。
摄影师自知理亏,理智回笼也连忙歉意地跟两人赔礼——
“抱歉抱歉,我实在是太惊讶了……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始终淡定站在一旁的闻景听了,轻挑了一侧的眉峰。
“‘太惊讶了’?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点莫名的萧瑟寒意。
苏桐给摄影师使了个眼色。
可惜那摄影师大概着实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丝毫没有额外的注意力分散出来。
一听闻景问话,他就遵循本能地开了口。
“之前苏记者刚来台里的时候,就被评为台花了……噢我们台里只有单身女性才会被评这个,所以一直以来追她的男同事可多呢!”
“……啧,”闻景哑声笑了笑,细密乌黑的眼睫垂下去,压住了里面两点泛起寒意的瞳子,“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啊!”
“之前年会那会儿听说苏记者有男朋友了,大家还都说不可能呢!”
摄影师没察觉闻景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往下说,“真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实在是太叫人惊讶了……”
“……”
苏桐在一旁恨不能上去把这人嘴给堵上。
只可惜闻景的目光已经网罗过来了,叫她逃无可逃,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所幸的是,就在此时,里间休息室的房门打开,那位主任擦着汗走了出来。
“我们院长待会儿就过来了,三位请再等等吧。”
苏桐正色,点头应声。
大约十分钟后,步履匆匆的院长推门走了进来。
一进门,这位院长劈头就问:“哪位是苏记者?”
边问他目光边落向站在房间最角落的闻景。
主任神色尴尬地迎上前,给院长朝着苏桐的方向伸手示意了下。
“郝院长,苏记者在这儿呢!”
这位郝院长惊讶地看了苏桐一眼,然后转向主任,问:“女记者?”
主任无奈地点了点头。
院长的表情有些古怪起来。
他附耳到主任身边,“我这本来都把今晚的足疗店订好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来的是个女记者?”
“抱歉啊郝院长,我一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主任尴尬得直擦汗。
“那你说眼下怎么办?”
“我看这订都订了……而且这一来还是三位,谁知道里面哪个口风严实?
不如把另外两位请去,然后我们再多给这个女记者‘意思意思’?”
“……”
郝院长沉默着转了转眼珠子。
想了几秒,他点点头,“得,也只能这样了。”
再转回脸,郝院长已经挂上了满面笑容。
苏桐心说看来这位之前确实是没工夫应付他们,不然就冲这变脸的速度,可比他身后的那个主任顺手也熟练得多了。
然后她就听对方笑眯眯地问。
“今晚我做东,请三位吃个饭,我们边吃边谈?”
“吃饭就不必了。”
苏桐丝毫没有承这院长礼让之情的意思。
“顶着医院内外这么大的压力,我还以为院长该觉着寝食难安?”
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眼底闪过点狠绝的颜色,转向身后的主任,“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都这么傲气了?”
主任赔着尴尬的笑,没敢作声,只敷衍地应付了声。
院长本也没有让他说什么的意思,没等主任再做反应就转了回来。
他看向苏桐,这次脸上收起之前故作的和善。
“我看苏记者年纪不大,做事也很有年轻人的冲劲啊!有冲劲是个好事,不过……”
他往前踏了一步,直站到苏桐面前。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内里流露精光——
“苏记者就算自己不怕,也得为家人考虑考虑吧?”
“……”
这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苏桐气极反笑,她仰起头毫不退让地回视院长。
“院长查过我的背景?”
“就算查到了,你又确信你自己查到了几成?”
这半分惧意都没有的反应让院长心里咯噔一声。
这次就连苏桐身后的闻景都眼神停滞了下。
据他所知,宋培文的培文建业虽然做得日渐势大,但还没到能跨着领域伸过手来的根深蒂固。
那苏桐此刻,是单纯地在唬这院长,还是……
在这一瞬间,闻景突然想起让余所查的资料里,关于苏桐母亲家里,只提及据知情人所说是因故断绝了关系,其后多年全无联系。
而以苏母那样一个生而无忧、像是大半辈子都娇生惯养起来的性格,又会是在怎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呢?
而此时,在院长犹疑的目光里,苏桐被气得离家出走的理智重新回归。
她没再继续方才的问题,而是话头一转。
“在我的调查里,五例真正感染患者除了都接受过手术之外,所付费用里均包含‘高频电刀’。”
“高频电刀”四字一出,院长和主任的脸色陡然变了,瞬间就白得跟他们身后的墙面一样。
即便反应过来后两人连忙又作掩饰,但对苏桐来说,前一秒的变化显然已经足够她验证猜想了——
“高频电刀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
在《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里有明确规定——医疗机构对一次性使用的医疗器械不得重复使用!”
苏桐冷眼看着院长,“我很好奇,院长您的医院内这次重大医疗事故——到底是不是违规操作了呢?”
院长的脸色逐渐从惨白转为涨红,青筋都在他的额头和脖子上绽了起来。
“——我们已经消毒过了!”
“你也知道那是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它是纱布吗?
!它是针头吗?
!它是几分几毛的消毒棉吗?
!——动辄几千上万的高值耗材,要是真按一次性使用,谁来弥补我们这份损失?
!”
院长被点炸了情绪,后面主任拼命阻止都拦不住他的暴跳如雷——
“就这样外面那帮拿着医保的刁民还嫌贵呢!他们知道个屁!他们知道自己做一次手术用到的一次性耗材有可能是他们手术费的几倍吗?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会指着那几位数说我们黑心!——你别他妈拉我!”
院长恶狠狠地甩开主任的手,转回头来又气又笑脸色通红——
“我们黑心?
我们不是人?
!我们不用吃饭?
!就一次性高值耗材——根子上价格不去解决,患者费用不能提高——你跟我说不能重复使用!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
“……”
面对着院长的粗鲁用词和暴跳如雷,苏桐却难得地沉默下来。
一直等对方被主任拉开到一旁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平静下来,苏桐才开了口。
这一次,女孩儿的声线终于褪去方才的犀利。
“院长以为,我是不知道这些,就盲目地要给你们自己采访解释的机会?”
还面有余红的郝院长愣了下,抬头看她。
苏桐仍旧平静。
“来找您之前,我就已经调查过国内关于一次性高值耗材重复使用的现状——所以我会在刚刚,告诉主任我可以给你们在镜头面前自述自白的机会。
——不然您觉得凭我已经掌握的信息,我还完不成这次报道?
还需要在这儿和您废这些话?”
“……”
“我还可以告诉您,面对国内一次性高值耗材复用现状,这次报道本就不会将原因全然归于院方,但感染的罪魁祸首还是在您这里——不是因为您重复使用,而是因为交叉感染出现之后,贵院不但没有及时上报真相、采取应急措施,反而先行隐瞒,甚至还试图扩大恐慌混淆视听!”
“……”院长涨红的脸上重新褪掉了血色。
半晌后,他无奈地压下头去。
看得出对方已然放弃,苏桐心里叹了口气。
她示意地看了闻景和摄影师两人,然后才说了在这间办公室内的最后一句话——
“感控专家委员会的相关负责人很快就会到达,两位还是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承担你们这次隐瞒作假的结果吧!”
说完,苏桐在那两人惊愕的眼神里,先一步抬脚出了办公室。
走在长廊里,跟出来的摄影师颇有感慨:“难怪苏记者你昨天不肯直接回台里准备报道,原来还是想给他们个机会啊?
……可惜了你的善心,这两人一点觉悟都没有,还敢威胁我们。”
“不是善心,只是基本的职业操守。”
苏桐摇摇头,“这次大报道之前,刘峰家里的那件事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任何人都有多面。
而相应的,只要是人做下来的事情,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可能就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态势。”
“我们不是站在观众角度去报道他们想看的就好了吗?”
“可记者一个人,又凭什么轻率地决定观众想看的是哪一面?”
苏桐转头问那摄影师。
“这……”
“所以作为记者,我会尽力给观众一个全面立体的真相,而不是因我的狭隘,还他们以狭隘。”
“……噢。”
摄影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我们接下来就回台里,这次报道算结束了吧?”
苏桐却摇了摇头。
“我还要再深挖一层——最后一层。”
“唉,哪一层?”
“……”
苏桐没急着回答。
她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闻景,“昨天麻烦你查的给这家私立医院供应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的公司,已经查到了吗?”
闻景垂下眼。
“……嗯。”
苏桐未察觉异样,问:“哪家公司?”
“信定集团。”
“……”苏桐愣了下,“这名字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闻景终于抬起头,目光复杂。
“他们集团的CEO姓苏,苏兆程。”
“——!”
站在窗外照进来的艳阳里,女孩儿却本能地一栗。
遍体生寒。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七。
信定集团总公司楼下。
闻景拦在苏桐的面前,神情肃然。
“你考虑清楚,真的要上去?”
苏桐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睑下淡淡的乌色,玩笑说:“我昨晚考虑一晚上了,不能更清楚了。”
她仰起头看了看面前这栋高楼,然后重新压平视线。
“这是我的工作,我只是进去采访的记者,跟信定集团的CEO姓什么叫什么没有半点关系。”
“……你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闻景眼神微冷,“如果对方也像你这么认为,你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拿到仅隔一天的预约。”
“很遗憾,他如何想——我不在乎。”
苏桐抬手看了一眼腕表,随即无奈地问闻景,“我的线人先生,你如果执意不肯进的话,那我可自己进去了啊!”
“……”
闻景无法,只得稍侧身,让出路来。
苏桐刚要走过去,想了想还是在男人身前附过去——
“别担心。”
“你教教我,这种情况该怎么才能做到不担心?”
男人眼睫压下来,深蓝的瞳子带着冰封的迫势。
苏桐仰视着男人深邃好看的轮廓,过了两秒轻声笑起来。
漂亮的杏仁眼,眼角软软地弯下一点弧线。
“不是有你在吗?”
“……”
没等闻景回过神,女孩儿已经笑着走进大楼正门。
把那背影盯得几乎要刻进眼睛里,男人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眸光深沉地跟了进去。
两分钟后,苏桐、闻景和随组的摄影师被负责接待的专人领到了大楼高层的CEO私人会客室。
背对着会客室的房门,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甫一听见门响的动静,他就条件反射似的绷直了背脊,猛地站起身。
而在接待人推开门的刹那,走在最前面的苏桐第一眼就看清了那张脸。
多年梦魇里的模糊五官,在这一刻被清晰无比地描绘进脑海。
站在前面的苏桐身形陡然僵滞,脸上的血色也褪了八九分。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之后,在真正看见这个男人的瞬间,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想要甩上那扇门然后直接离开。
厌恶、恐惧乃至痛恨……
所有负面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像虫蛇一样纠葛啃噬着她的心。
如果可以,这辈子到死,她也不想再多见这个男人一眼。
但是……
苏桐揪紧了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坚硬的边角带来的痛感勉强将她的理智拉回现实。
她抬腿迈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
女孩儿的眼神与表情在走进去的这一步步间渐渐坚毅和冷静下来。
等她站到沙发旁呆在那儿的中年男人面前,所有私人化的情绪已经被她自己完全剥离。
她抬头不卑不亢地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一点点带起礼节性的微笑。
“您好,苏总,我是电视台的记者。
今天来——”
“……桐桐。”
男人的嘴唇抖了下,这两个字终究还是带着战栗出了口。
那一瞬间,这个看起来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红了眼眶。
“……”
为了保持这个微笑,苏桐的齿尖几乎都要被自己咬碎。
她攥紧了拳强迫自己低下眼不和男人发生冲突。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抬眸。
“苏总,如果您不愿配合采访,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桐——”
“苏总!”
苏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个分贝,压过了对方的。
她的额角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如果您还有任何私人情绪无法压抑,我可以立即要求台里换来新的采访记者。”
“……”
苏兆程在原地张了几次嘴,最后都压抑回去。
他攥了攥手侧开头,“对不起,苏记者。”
男人缓了口气,“我可以接受采访。
我们……坐下来谈吧。”
“好,谢谢配合。”
苏桐匆匆低头坐下去,转头示意还回不过神的摄影师做摄像准备。
她则转回头来飞快地翻起手里准备好的采访稿,不肯跟斜对面的男人有半点眼神交流。
直到摄影师示意准备完毕,苏桐才抬起头。
声音犹如死水平寂。
“关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
……
“好,那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感谢苏总的配合。”
苏桐扭头示意摄影师收机,同时将旁边资料夹整理归拢,然后起身。
只是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她的身影就被身后的话声拉住了——
“桐……苏记者,今天中午能请你一起去楼下餐厅用餐吗?”
苏桐捏着资料夹边沿的指尖微微泛了白。
停顿了须臾,她背对着会客室轻笑一声:“……好啊!”
站在一旁的闻景意外地看向女孩儿。
然而苏桐只垂着眼,看不清眼底任何情绪。
“中午十二点,我在楼下餐厅等苏总。”
说完,苏桐毫不留恋,径直走了出去。
进了电梯,闻景瞥一眼旁边没敢出声的摄影师。
摄影师收到目光警示,自觉地往梯厢角落里缩了两步。
闻景收回冷淡的眼神。
“午餐我要陪你一起。”
“……”苏桐侧仰起脸盯了他两秒,然后弯了眼角,“这不是应该的吗?”
闻景难得怔了下。
过了须臾,他微微狭起眼,却没再说什么了。
苏桐在楼下跟摄影师做了嘱咐:“那片子的剪辑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苏记放心。”
“……别这么称呼,”苏桐失笑,“我下午回去就开始整理采访稿件,最迟明天,我们碰个面交接一下内容。
这次报道事关重大,不能出纰漏。”
“嗯,片子一剪好,我给你发短信。”
苏桐点头:“好,辛苦你了,那下午见。”
“再见。”
“……”
目送着摄影师叫车离开,站得不远不近的闻景迈开长腿走上前。
“为什么要答应午饭的邀约?”
“……”
苏桐神色古怪地转回眸。
如她从这话音里听出来的那样,男人的眉心果然皱得正紧。
“之前有外人在,再加上采访事关重大我无暇分心——也就没跟你计较,你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
闻景没说话,皱着眉俯视着她,眼神带点低气压的凉意。
见这男人毫无“知错”之意,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苏桐索性挑明了:
“你是怎么知道苏兆程是我生父,又怎么知道他跟我关系很不好的?
——我可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起过吧?”
闻景一顿。
苏桐还从没在这男人的身上感受到与“呆滞”相仿的情绪——除了眼下这一刻。
像是只突然被人抢了食盆的动物,连眼神都透着无辜和茫然。
只可惜这些情绪停留了一秒都不到,就散了个干净。
男人迈开长腿走出去。
“你要采访苏兆程,我来调查一下——这本来就是线人的工作。”
“你是不是以前就调查过我?”
“……没有。”
“闻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更不希望是你。”
“……”
走在前面的男人身形停住。
他转回身,垂眼看着女孩儿,“对,我调查过你。”
“为什么?”
闻景:“……”
他总不能说第一次调查就只是为了拿回赌场的录像带。
“我不想骗你了,桐桐。
——你给我时间,最多再半个月就够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半个月?”
苏桐想了想,莞尔一笑,“好,那就半个月。”
“……”
看着女孩儿绕到前面去的身影,闻景眼神微沉。
距离三月之期,他本也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那之前,那个A国的海关官员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行动……
离着十二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苏桐和闻景一起到了信定集团楼下的那间餐厅。
一进门她就见到了苏兆程。
原因无他——苏兆程显然是早做准备,已经把整个餐厅都包了场了。
偌大一间餐厅里,除了苏兆程和角落站着的侍者以外,再瞧不见其他人。
苏桐本能地皱起了眉。
而里面早就站起身的苏兆程在看见苏桐身旁并肩走着的闻景的时候,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等两人走到跟前,苏兆程伸手示意着闻景看向苏桐,“桐桐,他是……”
“苏总。”
没了采访必要的礼节,苏桐的语气冷淡而生硬。
她抬起视线,“我们应该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对于几乎是陌生人的两个人之间,您不觉得这种称呼太过狎昵了吗?”
苏兆程的表情僵了僵,“……我们坐下吧,边吃边聊。”
“抱歉,苏总,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今天中午之所以肯来,并不是来跟您吃这顿午餐的。”
苏桐神色平寂地看着苏兆程,“我只是想跟您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苏兆程脸色一暗。
“你说吧。”
“首先,我希望苏总能知道——今天上午的采访跟我个人没有任何关系,请苏总不要抱有不必要的期冀,更不要认为我们之前十几年的陌生人关系能因为一个采访而发生哪怕一丁点变化——这绝无可能。
我认为我们保持之前互不打扰、互不伤害的陌生关系,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最佳,希望苏总能体谅。”
一口气说完这段,苏桐冷然一笑:“就算体谅不了,我也没办法。”
“……”
苏兆程没有说话,只苦涩地皱起眉来。
“其次,”苏桐只当没有看到对方的反应,“上午的相遇就只当意外,而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苏总不要因为任何‘公事’或者‘私事’再跟我发生交集——这可能未必十分简单,但我相信对苏总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苏——”
“还有最后一点。”
苏桐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声。
“就算今后某天,极其不幸地,我们在什么地方偶遇了——请苏总把我当作一个陌生人。”
“因为我也会这样做的。”
说完,苏桐转身拉住闻景往外走。
“——桐桐!”
后面的苏兆程终于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他往前追了一步,见女孩儿身形戛然止住,他才停下脚,声音微颤——
“桐桐……给爸爸一个机会……爸爸不求你原谅,让爸爸补偿你就够了……好不好?”
“……”
女孩儿绷紧的肩压不住地抖。
“补偿?”
她哑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水光在这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却咬着牙慢慢转回身去——
“你记得我养过一只猫吗?”
苏兆程愣了下,然后拼命翻找着记忆并点头:“记得——当然记得——黑色花纹的,我记得你那时候才五六岁,你很喜欢它——”
“我打过它。”
女孩儿却突然出口。
在苏兆程戛然而止的声音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苏桐笑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倏然滑落。
“我那么喜欢它……”她笑着却几乎泣不成声,“因为它是唯一能陪着我、能有反应、又能不伤害我的存在……但我还是打过它——像你打我那样。”
“它瑟缩地躲到床下,我会拼命地把它哄出来——然后再打它。”
“在我连对错的概念都没有的时候……我只会把自己承受的东西发泄到唯一能够发泄的活物身上……”
“我那时候才六岁!才六岁怎么会那么可怕,啊?”
苏桐甩开了闻景的手,柔和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到现在我每想起那一刻的自己都觉得恶心又扭曲……”
“我讨厌了自己多少年?
——我多少次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看着窗上的影子怕得想从那儿直接跳下去?
……我都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数遍、无数遍、无数遍想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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