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神的味道(1 / 2)
哑巴并不是真正的哑巴,他只是非常不爱说话,好像已经习惯了用眼神和手势与别人交流,迫不得已时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有限的字眼来,也是极其短促简洁,好像他的话是用金子做的,一个字也不舍得浪费。
他到毛窝街上卖他的草药时,免不了要跟别人讨价还价,讨价还价也还是比手势,但总会遇到那么几个好生事的人,存了心故意要逗他的乐子,颠来倒去的跟他胡搅蛮缠,被激怒的哑巴就从牙缝里蹦出一句:不卖了,走开。
那些好事者就开心地哄堂大笑起来,嘴里骂道:你狗日的不是哑巴嘛,咋个又能说人话了呢?
哑巴不想跟这些人纠缠,扭头就走,再也不多说一个字。但他记住了这故意找茬的人,记住了这张脸。下次你真找他买草药时,他就把脸一沉,眼睛望向别处,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弄得人脸上挂不住,于是讪讪地干笑着,骂道:狗日的哑巴,你脾气还大得很嘞,还跟老子记仇了哟!
但绝大多数人对哑巴还是很尊重的,方圆数十里这一带,哑巴已经是唯一仅存的采药人,要想买点什么用得着的中草药,还真的只能找他。何况哑巴粗通医道,能给人瞧病,有时候还挺灵。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可能大多数人会选择上乡里的卫生所看西医,但也有的人家偏偏就相信哑巴,就服他的草药。
哑巴是个热心的人,不管有多远脚程,不论白天夜里,只要你找到他,哪怕是半夜三更,他也二话不说挎上一个土布包包就跟你走。土布包包里,装着一些常用草药,还有一副打针灸的银针,拔罐用的小瓶子,割瘤子用的锋利的小刀。
哑巴为人治病,从不计较药费多寡,实在没钱的人家,往往红着脸说:下次一定补上。
哑巴也就轻轻地摆摆手,并不真正当回事。
龙头山里最不缺的就是中草药,野生的重楼,五倍子,天麻,黄精,淫羊藿,夜交藤……,比比皆是。这么说吧,当你随手在路边扯起一株植物,无论是木本,草本,还是藤本,很可能就是一味你叫不出名字的中草药。
采药人在这一带俗称钻山猴,岩猴子。
哑巴年轻时,经常用一根麻绳,把自己挂在悬崖绝壁上,头顶不着天,脚踩不到地,稍微出点意外,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可是只有在这些艰难危险之地,才能够采集到那些名贵稀有价值不菲的好药。
石耳,灵芝,铁皮石斛,都是上天赐予的珍宝,难得之物不可强求,要讲缘分,要看运气。要看出门的时候,开山见宝的咒语念得诚心不诚心。
如今的哑巴已经年近七十,身子依旧十分硬朗,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几十里山路不带喘气休息,让那些年轻后生们望尘莫及。他离群索居,一个人住在狮子岭下,住在一座石头垒就的小屋里。那儿海拔高,山势陡峭,人迹罕至。距离后寨也得有四五里路程,山路狭窄,坎坷崎岖,不过却也阻挡不了小叶子无所畏惧的步伐。
小叶子隔三差五去找哑巴爷爷,是因为哑巴很喜欢她,每次到毛窝卖完草药,口袋里有了几张花花绿绿的零票,他自己舍不得花,倒是惦记着在街面上的小卖铺里买些糖果饼干什么的带回来,而这些,都是专门为小叶子准备的。
这天,小叶子本来没打算去找哑巴爷爷。
她提着个小竹蓝,来到村子后山的垭口上,这次她不是来采刺莓的,她脱下鞋子,像一只小猴一样,三下两下爬到了一棵果实累累的野山梨树杈上,又仔细看了看果子的颜色品相,估摸着应该是熟透了。没长熟的野山梨又酸又涩,一点儿也不好吃,即便是熟透的这种,也最好先拿回家里煮一下,去掉生涩气,再入口时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加一点糖,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小叶子回忆着糖煮山梨的味道,忍不住轻轻地砸了砸嘴,将蠢蠢欲动的馋虫咽下,她有些失落地想到:可惜,家里没糖了。
小叶子在树桠上,不经意地瞥见对面山腰上那个躺着的人影时,她已经不像上次那么害怕了,毫无疑问,她知道,这是她见过的那个人,那个在她从岩石上掉下来时接了她一把的那个怪物,她耸了耸鼻子,想到那个怪物身上的那种令人作呕的怪味,胃里一阵阵感到不舒服,她一边摘着果子,一边不时地挑眼去看那个人,她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因为这么长的时间里,那个人躺在那里,好像根本就不会动。她心里突然激灵了一下,难道这个人……这个人已经?小叶子见过死人,是在毛窝乡上,还在她上一年级的时候,那一天放学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一户人家的大门洞开着,看到门口许多人围在一起,她凑上前看热闹时,看见那间屋子里,一个人躺在一块大木板上,一动不动,脸上还盖着一块白布,她那时大概还不太明了死这个概念的确切意义,也没觉得心里有多害怕。她真正对死亡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是在父亲死后,这时候她已经清楚地知道,当一个人死去,就意味着你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永远。
小叶子突然很想知道,这个躺在半山上一动不动的怪物,是不是也已经死了,尽管她有些害怕,她听说人死之后很可能会变成鬼,而鬼是很可怕的东西,隐没在黑暗里的恶鬼,专门抓那些不听话的小孩,把他们的心肝取出来,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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