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父子相认却死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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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高闭上眼。这不过是说书人的话本罢了。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没有爹!我没有娘!”

    他大吼一声,像是想说服张太岳,也像是想说服自己。

    张大人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

    “晨起,我用了疗痔的枯药,此药,我已经停了好久了,于身体有大损。上次发病,便是因此。还有,我吃了三个柿子。柿子,螃蟹,相克之物。这条老命,不怕送不走。我死后,你告诉万岁,请他派御医来瞧。并,将我的尸首送去大理寺,让仵作当庭查验。我是病死的。真的病死。天下官宦,都不会说什么。陛下也不必灭任何人的口了。师生一场,我最后教万岁一句,仁义不可失,才能天命所归。他会明白这句话的……”

    “屠师之名,陛下担不起。弑父之罪,你担不起。我一人担,最好。孩子,我好遗憾,没能亲自教你读书写字,不曾关爱你,没有亲眼看你长大成人,是我的过错……”

    张大人的眼睁得老大,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一句:“愿上天降罪我一人,勿伤我儿!”

    冯高慌张往前走,兀地被凳子绊住,摔倒在地。他在地上爬着,摸索着,捡起刚才被自己打落的糯米糍粑,双手捧着它,到张大人眼前。

    他拼命地将糍粑塞进嘴里:“老东西,你别死,你看着,我吃糍粑了,吃了。”

    他笨拙地,鲁莽地,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庞大的真相,庞大的父爱——他从没感知过的东西。无比陌生的东西。他的世界里没有过的东西。

    张大人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好似一生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孩子,为父只能做到这儿了。余下的路,你自己走。”

    冯高掰过他的头,失去谋算,失去毒辣,颤巍巍道:“老东西,你不能死,你欠我的,就想这么算了?你做梦!不可能!我不答应!”

    面前的老人闭上眼。

    永永远远地闭上眼。

    史书有载:太岳为人,颀身秀眉目,须长至腹。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终万历世,无人敢白太岳者。及卒,帝为辍朝,谕祭九坛,视国公兼师傅者。

    冯高伸手,探上他的鼻息,触火一般,缩回去。

    “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冯高喃喃念着,站起身来。

    走到门外,又猛地奔转,朝着地上的尸首,张开嘴,一句“爹”死都喊不出,窝在心口,九曲回肠。

    一盏茶的工夫,他失神地走出来,口中不断地重复:“死了,死了……”

    院中所有仆役齐刷刷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张府像是早有准备一样,挂满白绸。

    冯高从一片雪白中,走出来。

    “死了,死了……”

    他跨上马,毫无意识地往程府奔去。

    “我没有亲人,没有亲人,姊姊和豌豆才是我的亲人……我没有,我没有……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一直都是……”

    程府。

    秋风瑟瑟。

    天高云淡。

    “姊姊,姊姊——”

    他喊着。

    我满面病容,半躺在榻上。小产过后,身子一直发虚。好像身体里最为珍重的东西被凭空抽走。失了魂,失了魄。

    他奔到我榻边,捧着我的手:“姊姊,事情了结了。我带你和豌豆走吧。我们走吧。”

    小音半掀开锦被。他看见了我已经变得平坦的小腹。

    他的眸子像是子夜被吹熄的灯,漆黑一片。

    良久。

    他笑了。

    那笑虚无,飘渺。就像东昌府的秋日,遍布城中的大雾。

    “豌豆跟我捉迷藏呢。他跟我最亲。是我最先知道姊姊有孕的。他的名字是我取的。他淘气呢。我得去找他。他看不见姊姊,又看不见我,他会孤独的。”他笃定地说着。

    我流泪,伸出手,拉住他:“豆芽——”

    他天真地扬扬眉:“姊姊拉我做甚?我好不容易有了亲人,姊姊不叫我有么?”

    “豆芽,豌豆没了。以后姊姊还会有孩儿。姊姊的孩儿,都是你的孩儿……”我将面孔贴在他的手上。他的手像寒冰一样。

    “姊姊又哄我了。你们都哄我。”

    他抿了抿嘴角,突地抽回手,抱住头。

    “我杀了豌豆。我杀了老东西。都是我。都是我。”

    我从床榻上走下来,紧紧地抱住他。

    他的目光触及到我的腹,像是万箭穿心一般,惊叫一声,退后。

    “我杀了豌豆。我杀了豌豆。我杀了我的亲人。我活该永远一个人。我活该。我罪有应得。我罪有应得……”

    西厢房的秦夫人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冯高疯了一般地扑向她。

    秦夫人温柔地看着他。半晌,摸着他的脸,欲语泪先流。

    她明白了。

    谁都瞒着她。但她还是明白了。她从来都不傻,只是与世无争而已。最想争的东西都不见了,还争什么?现在,她懂了,廿年来,她活在秦家的骗局里。她一寸寸地抚摸冯高的眉,眼,唇。与她相类的眉,眼,唇。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高仰头大笑几声。

    蓦然,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庭外,琥珀色的黄昏带着淡淡的朦胧,点点细碎的阳光穿越树叶的间隙在纱窗上跳跃。

    一片树叶离了枝头,摸索着,试探着,终于摇摇晃晃,随风而去。

    说不完的缱绻。

    道不尽的深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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