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会心疼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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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笺方脚下一滞,堪堪停在陈家老宅的大门门槛前。

商贾家的门槛,不高,不过一寸些许。

什么也拦不住。

这世道就是这样,纵算家有宝塔夜明珠、坐拥城池半壁的商贾都不准门槛高过三寸,只有官宦与勋贵之家的门槛,才可以高得将那些平凡且低贱的人,拦在上等人的白玉锦绣之外。

陈笺方低了头,脚轻轻踩在门槛上。

老宅的门槛略有脱漆,红漆之下露出老朽的木纹。

他思索良久,抬起头来,见小姑娘眸光纯良,清得像一汪山涧无鱼的泉,便勾起唇角笑了笑,“我?”

说着便将目光转了出去,一脚踩过不高的门槛。

“小时,与我同在私塾的儿郎,读完论语就回去砍柴挑担;府学时,我的同窗一天两个白馍,早上半个干吞,中午一个夹咸菜,晚上半个泡在盐巴水里发胀,胃里胀满了盐水和白馍,晚上才不会被饿醒。”

陈笺方声音飘渺,如远山之外被风吹响的青松。

显金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而我呢?虽无绫罗加身,却衣料舒适、干净,三餐两点,瓜果时蔬,我无需为银钱奔波,更不用为衣食担忧。”

陈笺方笑着轻耸肩,“所有对我的期待,只有一件,读好书。”

所以,他无法想象,如果他如三叔一般读不好书,会怎么样——将颠覆他十七年来一日一日、一时一时、一刻一刻堆叠起来的认知。

二人并肩拐过老宅的街角。

水西大街在右,青城山院在左。

可陈笺方的话,分明还没说完。

显金放慢脚步,等待他将后话道出。

可等了半天,再没有言语传来。

显金侧眸看过去,陈笺方低垂着眼眸,长长翘翘的睫毛映在下眼睑的卧蚕上,棱角分明的侧颜配上直挺的鼻梁,有一丝叫人意外的文弱感。

嗯...

就是文弱感。

就是前世,诸多花旦、小生,兵家必争的文弱感。

如今见到这土生土长的旧时读书人,才知道文弱感,可不是在眼角点个痣,把腮红涂到鼻头,或者是戴个深棕色的大直径美瞳,就简单存在的...

这玩意儿,是天生的。

是浸润在旧时光的书卷气中十数载,站在纵横交错的青砖大街上,头顶飞出一角瑞狮檐角的氛围;

是读书人拎着一只泛白磨毛的布袋,布袋露出软毛笔小小红穗的点缀;

是书生眼下长睫的暗影,

更是大家族长房嫡孙肩上隐藏着的无法推卸的重担。

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构成了文弱的破碎感。

显金眨了眨眼,吞了口唾沫,不知作何感想,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十字路口,人潮喧嚣,朝食与朝饮占据半条长街,豆浆的香、水磨汤圆的甜、菜粥的清与油果子的热闹、糖油粑粑的腻气混杂出一股复杂的人间烟火气。

显金被这人间烟火气猛地一击,如梦初醒,手慌乱地指了指西边,“我...我去...我该去店里了。”

陈笺方朝显金轻轻颔首,“去吧,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没见。

显金加班。

周二狗从小曹村拖了两骡车的纸张回来,肌肉男胸大无脑又粗犷蛮干,从小曹村库房搬上车时,没有分门别类;从骡车上搬到陈记库房时,也没分门别类,两百多刀纸,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堆在库房里。

十文一张的玉版,旁边住着二十文一张的兰亭蚕纸;三十文一张的撒金四丈,旁边得意洋洋地躺着白送都不要的毛边,甚至,毛边还支棱个角盖在四丈宣上。

就如同李嘉诚的邻居是要饭的。

要饭的,还伸了条毛腿,搭在李嘉诚脸上。

真正实现了一视同仁和众生平等。

显金理解不了周二狗伟大的理想,并将他伟大的理想残忍地扼杀在了摇篮里,“...狗哥,您能不能稍稍按照价格,把刀纸理顺,靠近窗口与门口、易遭风的地方摆放稍稍物美价廉的纸张,靠里的、隐蔽又避光的地方摆放咱们店里值钱的纸...”

周二狗挠挠头,袖子快被突出的肌肉崩裂,嘿嘿笑道,“咱们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显金:“...”

她当然记得,以前就是这么放的。

她上次来这库房,门锁得严严实实的,侧面还开着一扇窗呢!

前些时日,既要与陈六老爷和那猪肉头缠斗,又要填上账面的欠债,实在分身乏术,如今稍有空闲,显金才感受到泾县作坊原先在陈六老爷的管辖下,如同一盘散沙,像极了一群闲散游兵,店肆作坊买卖进出皆无规章,全凭掌事的喜好安排,底下做事的个人做纸的不管卖,卖纸的不懂做,算账的只管吞钱,管事的...管事的最坏,啥也不管。

一群人,各有特点。

李三顺老师傅就不说了,遇到事情先否定,浑身上下嘴最硬,中老年男性有的毛病,他都有,他还多了几分霸总最欣赏的倔强和单纯。

接着就是周二狗大哥,憨憨的肌肉男一枚,能指哪儿打哪儿,但放他自己提枪,估计能给自己脚来上一下。

跟着周二狗的几个郑姓小哥,像周二狗的腿部挂件,没太大存在感。

唯一能让显金切实感到并肩作战的就是头发没几根毛儿的董管事。

还有一直企图在她嘴里炒盘菜的张妈。

王三锁小朋友,瘦胳膊瘦腿,不会写不会看,暂时不具备战斗力,能顺顺利利把瘦脸吃成胖瓜子,显金就阿弥陀佛,算上天垂怜了。

这支队伍啊,通身的问题噢。

临到太阳从西边沉下,天色微醺,显金将账册与当日清单结余整理妥当放进柜台,正欲出门时,却见店肆后院的库房外还亮着灯。

显金去看,库房里没有点灯,只能借门廊的光见飞尘四扬。

周二狗背上一刀纸,胳膊下还夹着一刀纸,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靠在窗棂旁,又不敢开窗,只能借窗棂缝隙透进来的那缕光眯着眼看。

显金探了个头,“狗哥,你在干啥呢?”

周二狗被吓了个激灵,“...我在对着册子摆纸呢...”

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你不是叫我按照价格高低摆放纸张吗?我这个脑子笨,只知道每种纸是啥,记不得每种纸的价格。今天一天摆了五次,好像都不太对...大家伙有事要干,我不能总占人时间耽误工期,就请李师傅帮忙写了下来,这下总不至于忘记。”

显金走进去,扫了眼那本册子。

写得很简洁。

“夹”代表“夹贡”,“毛”代表“毛边”...

显金指着一条“鱼”模样的画问周二狗,“这是啥?”

“鱼!”

周二狗一笑,八颗牙白灿灿,“玉版!李师傅是咱这儿最能认字儿的人,可有些字他也写不会,就只有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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