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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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纯动作敏捷,早将人偶与折纸扯了个粉碎,见我不住地抹泪,她长叹一气,紧紧抱住了我。彼时彼刻,她反而才更像是个能担当大事的姐姐。

  “阿姊,你说你爱读史,却为何忘却了汉武时的巫蛊之祸?那可是牵连数十万众的案子啊……纯儿是知阿姊清白的人,可日后若是再有相似之举,所遇之人可未必知阿姊为人啊!”

  是啊,我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哪里去了?原来我真的是曹植口中的愚笨之人,原来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我自以为掌握了这个世界所需要的文才便足够保命,一回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学不会这儿的“规矩”。不管怎样提心吊胆,总会有我预料不及的事情。我的“善意”,我的“仁心”,在名法面前一文不值、一击即溃。

  我拭干泪,垂着头对秦纯道:“纯儿,谢谢你,阿姊一时糊涂……以后定会再谨慎些的……”

  “那阿姊打算如何处置这些残物?事情虽过去了,依旧是不能掉以轻心的,须隐蔽地销毁,莫教任何人看见。”

  我呆呆地盯着秦纯,心想她是经历了多少,才会如此敏感和警惕——她真的比我聪明许多,真的比我更适合当曹操的养女。

  “我已经想到一个万全之策了。”

  “好,阿姊,你一个人冷静一下罢。”

  纯儿不再多言,帮我收拾了一下杂乱的里屋便出去了。

  我一个人拿着剪刀,将篓里的一堆碎布、丝絮、木棉又仔细剪了一回。这次不再难过,只利落地剪完。然后连同撕碎的折纸,一同倒进后院玉兰树下的石缸中捣烂,还杂了些中庭掉落的的树皮。又用托盘装了,拿灶上煮烂,再移至水格中用篾席捞浆,把重石压着的纸膜放到日下晒过后,还拿去了炉火边烘干。最终,一小沓自制的原纸终于成形。

  我长吁一气,也顾不得一脸炭灰,暗想总算彻底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正当我心有余悸,低头在后庭收拾“秘密工具”时,忽然被一颗干枣轻轻砸中脑袋。我一个激灵抬头,只见身后高墙上,曹植正翘着腿,很不安分地坐着。

  他看戏似的笑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孔氏诚不我欺。”

  不知为何,若是从前听他这样讥讽,我定会恼他,但这回劫后重逢,却似如沐春风,心情反倒舒畅不少,一扫布偶事之阴霾。

  我抿嘴微笑,大声喊道:

  “喂!墙上那厮,你可坐稳了,仔细摔下来,掉进莲池哩!”

  曹植惬意地吃着干枣,也不应答,只不怀好意地笑着,遥遥地晃了晃手。

  我伸手遮阳,眯起眼睛望去——曹植此刻手中竟拎着一只千纸鹤!

  “你是从节儿那里顺来的么?”看来我在后庭的一系列行为都被他看见了。

  我也不慌,只笑着嗔怪道:“子建哥哥,下来罢,快快将纸鹤还与缨儿。”

  “现在知晓唤阿兄啦?”

  于是我双手叉腰干等着,曹植也在墙头继续吃他的枣,依旧傲慢地俯视。他今日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便装,整个人看起来侠气了不少。快入秋了,玉兰树叶早已凋零,清风徐来,带来些许凉爽秋意,也吹来他佩身香囊中好闻的迷迭香味。我仰面与他对峙良久,倏忽间迷乱了眼睛,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君坐高墙,威风凛凛,可是对我有何不满,欲来挑衅乎?”我抱臂倚靠在旧墙,好玩似的同他戏说道。

  “诶——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本公子坐墙头可比你好些哦。”

  曹植顿了顿,从墙头站起,笑道:

  “你的蕙兰院前庭虽美,后庭却荒芜甚久了。还是早些将你身后那面破墙拆了罢,小心别塌了砸人身上。”

  我回眸瞥了几眼身后绿痕斑斑的颓墙,莞尔一笑:“此墙虽坏,然青苔遍生,我这后庭绿植,莫不附缠其身而活,美景如斯,颇有生趣,一时说拆毁便拆毁,我可舍不得。”

  曹植听罢,爽朗大笑,俯身便将纸鹤往下递来。

  我欣然去取,他却又将纸鹤高高举起:“我只问一个,便物归原主。阿缨作此物,竟有何用?”

  我坦然答道:“此物名为千纸鹤,乃寄寓嘉愿之物,既可祈愿病者早愈,又可替春闺思妇赠远行征夫,代他乡异客放诸怀抱。”

  “玄乎其实,不知所云。”

  “哎呀,就是我想送给府中诸位弟弟妹妹的小玩意儿啦!你知道吗,一日折一只纸鹤,只要坚持一千日,就可给喜欢之人带来幸福哦。”

  “你从不敢骗我,这回我便信你。只是日后不要再做了,你是真不知乱世当道,纸价昂贵,平民百姓家哪里有这种珍物!父亲与母亲一贯节俭无奢,幸而今日你将废纸再造,否则,我定然揪你去母亲那儿伏罪去。”

  曹植说罢,轻轻松手,我伸手接住纸鹤,塞进袖口。

  我知他此言只是善意提醒,并非真有告状之心。于是嘴角微扬,也一个翻身攀上了墙头,在他身侧安然坐下。

  “看来二哥教你的武艺确实不错。”曹植挑眉。

  “你个登徒浪荡子,快老实交代,衣兜里的干枣,从何而来?”

  “喏——不是你院里的么?”

  “你当我傻啊,天凉入秋,哪里还有枣子?”

  “哈哈,就不能是搬来之前我摘来储备的吗?说你傻还不信,这棵百年枣树,在府中一直很有名,结下的果子啊,那是又大又红!”

  听曹植描述,我仿佛看见结满青实的枣树,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而今枣树叶已枯黄,树下阴凉,石案上又都落满了半青半黄的叶子。我喜上眉梢,顿生灵感,反手翻身,立在高墙之上,只轻盈地跳过墙头,便跃上枣树。

  曹植也拍了拍灰尘,跟着我踩过墙头,绕到前院。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笑着坐在粗壮的枣树干上,已经打定今后的主意。

  低头一看,曹植已经跳下墙头,俯身去看树底下那口老井。我坏笑着探臂摇枝,刹那间,许多枣叶都往他身上落去。

  曹植抬手挡住脑袋,突然严肃起来:“嘘,快下来。”

  我见他对那口老井突然起了兴趣,遂疑惑地从树上爬下,跳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井里看。

  井水异常浑浊,像极了江水,倒映着井口边我们俩青涩且好奇的脸庞。

  “一口破井,有啥好看的?”

  曹植作沉思状,纳罕:“快入深秋了,按理说井水近枯,可为何你这院子里的老井却盈满了地水呢?莫不是里头堵塞了什么东西?”

  我踮起脚,坏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调侃道:“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嘛!”

  曹植挠了挠头,仰面看了看一树的枣叶,仍旧自言自语:“怪哉,适才分明有枣子掉落井中,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捂着嘴,只管凑前笑:“嘻嘻,说不定井里藏有——水鬼哦——”

  “荒谬!天地之大,何来鬼魅?”曹植正色罢,给了个蔑视的小眼神,“依我之见,这井中定是藏了具尸身,否者,水位何故高涨?又怎的会如此浑浊呢?”

  我闻言变色,立刻松开了搭在井边的手:“你别吓我,我这院子本就是当年留下的……不会……真有袁家的人,死在里面了吧?”

  曹植环抱双臂,幸灾乐祸:“那可说不准哦。”

  “我才不信呢——”

  我推搡着曹植,和他嬉笑着离开了古井。

  一阵凉风吹过,身后传来簌簌的枣树叶声,我回头望了望树梢枯黄,又看了几眼那寂静的古井,到底没想太多,扭头笑着跟曹植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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