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春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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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于心计,是那夜篝火前我口不择言地宣讲三十六计,戳中了你的道德心肠么?心志软弱,是你时时见我郁郁寡欢,悲观敏感,以为我矫揉做作,故作少年愁容么?

  曹植啊曹植,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生性狷介,你到底还是看不起一个千年后的自由魂、放浪魄的,对么?中和诗教?呵呵,可惜了,我不爱那一套呢。说什么古之淑媛,真对不起,我与你理想中的女子相去甚远。

  原来不开心时没有收束愁容,在别人看来,也是一种罪过。

  我确是要与全天下作对,因为我就是你们这个时代的幽灵,我的存在便是你们的威胁,所以我一出生便被你们下了诅咒,让我面对着那判书里冷冰冰的句子,活得生不如死!

  泥地里新生的草苗,被我紧攥在手心,那掐着的一团,似已不是新苗,而是滚烫的心脏。

  我原以为,我前世万般敬慕的、与世俗殊异的人,他会比这个时代的人更理解我张扬的个性……

  我原以为,只要我大胆在他面前展现真实的自我,他便会对我另眼相看,打心眼里佩服我、尊敬我,他那时常常沉默,没想到竟只觉得我滑稽可笑……

  我原以为,纵然此生与他无情缘,也还可作萍水之交的,可他竟无情地在外人面前批驳否定我引以为傲的才华、品德……

  刘桢、徐干他们几个,都是昔日我在东阁宴饮上结识的朋友,一来二往,也曾结下些许情义。你曹植可以在众人面前坦言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我并无怨言,可为何转身又在我们共同朋友的面前不念‘兄妹之情’呢?即是我真做得不好,也不该这样背地被议论吧?

  子建,真遗憾,我活完了我在这个世界一半的寿命,到底还是给你留下糟糕的印象了。

  如果你的眼睛,能看见我的前生今世,能看见我所看见的,能看见我所经历的,是否还会留些情面?似乎此刻,我才从睡梦中惊醒,这个世界的曹植,真的不是活在我幻想中的偶像。

  梦醒了,偶像的水晶雕也碎了一地。

  我跟他,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得君讥诮谩骂,予何幸如之。”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秦纯蹲在我身侧,抱紧我左臂,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好悲戚道:“阿姊,若你心底难受,便哭出来吧。不能一直这样啊……”

  秦纯梨花带雨的容颜,令我动容,感慨万千。

  我努嘴笑了。

  “妹妹觉得,我会哭?”我拂手拭干她的点点泪痕,认真问道。

  秦纯眼睛呆呆的,与我对视了几刻。我习惯地仰头看天,让眼眶中的眼泪回流。

  “至亲逝世,蒙受冤屈,心生悲悯……我都会哭,独独不愿,再因未俘获意中人之心而哭。”

  我松了松紧绷着的脸,扬了扬嘴角,支起身子,顺带将秦纯扶起。

  秦纯见我笑了,她也高兴地笑了,挽着我的胳膊,要往府门方向走去:“那好哦,走!我们回家!”

  “嗯,回家!”

  马车里等了一会儿,节儿便从府内出来了,车夫辄援辔驱马。

  在车里颠簸了许久,终于回到府中。

  ……

  辞别了两个妹妹,我回到寂寥的蕙兰院,徒生怅惘寂寞之情。推开院门,我来到那一丛兰草泽畔,信手摘下另一束“雌性”的蕙兰,心底莫名生怨,于是随手扔在泥地里,转身悻悻而去。

  从屋里换了件便衣出来,我三步作一步,跳下石阶,翻过曲栏,爬上了井边那棵老枣树。失落落地躺靠在树干上,我用双手枕着脑袋闭目静思。彼时已过午时,腹有饥饿之感,胸臆更有难排闷气。午后的春光并不十分耀人眼,倒是前庭那棵开了半树的桃树,树上桃花灼灼,甚是恼人。而远眺望去,西园树枝丫上,还挂着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我淡然往隔壁朱华馆里瞥去:那里陈设简易,曲池清水悠悠,去年残败的枯荷还积在池底,已有新生的根茎从软泥中钻出,冒出浊水面……刚回来不久的曹植,仍像往常一样,临着窗户,坐在书斋里,翻阅书卷,念念有词。

  心湖像是激起一阵涟漪,我忘却了没来由的忧愁,仍像往常一样,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上,偷偷看着他。仿佛今日从未发生任何事。

  他到底只把我当妹妹啊。

  我低下了眉头,愁绪复生,抬眸舒眉,眼前忽而一亮,只因脑中又想起早晨读的《湘夫人》: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这最后一句,前世课堂里,我似懂非懂,今日却好像终于懂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公子无情奈若何?

  “沅有芷兮澧有兰”,何不自采饰为佩?

  自古多情折寿夭,人生苦短,何因情爱而结胸中块垒,摧心肝、损脾伤神?

  凉意袭身,我徐徐取下那支绾发的青莲玉簪,任长发散落双肩,又解下腰间那套简易的组玉佩,都攥在左手手心。春风吹来,胸臆舒缓。

  堂前追逐嬉闹,东阁同窗读书,北场并肩骑马,墙头墙下说笑……一幕幕纯真美好的回忆,都终结在了今日。往后一别两宽,不再执念,各生安好。我本便不敢奢望的,像历史上的崔氏一样,成为你的妻子。

  何况我对你并无爱。

  既无期望,何来失望?

  我最后偷看了一眼曹植,便将玉簪信手插在了树缝中。爬下树之后,我拾起泥地里的蕙兰,走到前庭桃沚前,将它的花瓣一一摘下,贴在水面上。水洼里很快便漾起了圈圈涟漪,漂满了黄绿色的花瓣。蕙兰院前庭的小水洼与朱华馆的荷池是相连,大大小小的花瓣或与浮萍相依,或随着水流,穿过墙洞,流到隔壁院中去了。

  谁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随水走水载花流……

  我斜捧着脸,轻轻勾起嘴角,孤零零地蹲在水洼旁,仰面看那一树灼灼,顿时不觉得这桃花耀眼了。

  于是我起身蹚过水洼,蹲在墙角那棵桃树下,徒手挖了个浅坑,用随身帕子将玉佩包住,轻轻埋进了泥坑里。

  我的一双挖泥的手在清水洼里洗尽了泥垢后,我才发现,它们是那样的白净。

  它们在曹府,被修养得太好了,以至于忘记了指甲缝里卡紧污泥的感觉。

  我眯起了眼睛。

  自过继入曹家,府中兄弟姊妹莫不与我相亲,虽有亲疏之别,表面客气是理所当然有的。可似乎今日我才真正看清,他们看待我的真正的态度。

  曹真、曹休等自少与曹丕相处的兄弟,年岁较长,看得清公家与士族之间的利益,故而从未将我当作自家妹妹;夏侯尚是个高冷武夫,素来与我不对付,更看不起我的轻狂劲,我在他眼里想来也就是个跳梁小丑;而曹丕似乎才是唯一打心眼里看得起我,尊重我,将我当作亲妹妹一样照顾的人,可我不会忘记先前种种事端,不会对他放下戒心。至于曹植,今日后,算是彻底划分界限了。这么说来,曹操养女的身份,到底是上天给我的补偿,还是惩罚?……

  正当我直起身子,想甩干手上的水时,隐约听见院外传来喧哗的嚷叫声。

  我疑惑地开门,只听见一个报信的小仆,正往各院传话:

  “捷报捷报——三日后大军回城,司空传令,府中亲眷,不必出城相迎……”

  又是一个惊雷!

  我脑中顿时空白一片,旋即反应过来:

  是曹操!曹操!曹操出征在外,终于要回邺城了!

  建安十二年二月,曹操大军凯旋了!

  曹操回来了,我崔缨翘首以盼的那人,终于有机会和他见面了么?

  我心跳飞快加速,又惊又喜,心情五味杂陈,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终究不争气的眼泪盈满了眼眶。眼前模糊一片,我把手搭在门上,紧紧咬着下唇,以手抚膺。

  我本河洛人,客居楚南端。

  孤身逾千年,寻君了夙愿。

  闻自远方归,摧折裂心肝。

  那天春分,终于下了一夜的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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