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柳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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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到底还是要走啊……呜呜呜……”

  我伏在榻前,小声啜泣起来。

  郭嘉忽然在床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霎时便将我的酒吓醒。

  我慌忙抬头,凑近前去,却见郭嘉面色惨白,他努力地睁开眼睛,从绒被中钻出一只紧缩的手,一下便抓住我的衣襟,质问道:

  “你……再说一遍,赤壁之战,曹公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眼睛一酸,倒逼回泪水。

  “你们与嘉说,曹公……在赤壁大败孙刘盟军,收复江东,而后平定西蜀……可方才,吾分明听见——”

  “真没有。”说罢,我喉中若灌重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从实说来!”郭嘉急了。

  眼泪再止不住,只簌簌地流,我哽咽道:“崔缨发誓!只要我还留在曹营,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曹公在赤壁大败!!”

  “什么?赤壁……大败?”郭嘉瞳孔紧缩,忽然失去了光彩,倏而,他松开了紧抓着我衣襟的手,无力地垂在了床沿。

  既然真相暴露了,就把话挑明些吧。

  “杨夙所言,都是假话,先生……”我收了眼泪,努力让自己冷静,“赤壁一战,曹公中计,输得一败涂地,再无力南下征服江东。刘备兵入西川,与孙权还有曹公成鼎足之势,致使天下三分。曹魏后来也不及统一天下,便被乱臣贼子司马懿篡权,夺去了江山。此番决心改变赤壁历史,不独为先生一人,更是为中原百年后安宁着想。”

  于是我一口气将魏晋南北朝动荡的史实说出,说那八王之乱如何搅得天下大乱,说那五胡乱华如何使中原百姓流离失所,说那高平陵之变后多少无辜魏人被屠戮殆尽……

  “崔缨设想,倘若能助曹公一统天下,兴许后来这些事便不会发生,兴许我的祖辈那时也不必因战乱南迁做客家人……而曹公获取天下的关键一仗,便在这赤壁之战!”我目光炯炯,信心满满地说道。

  可郭嘉却闭上了眼睛,重新安静地躺在了床上。

  “若后来没有了后来,你又从何而来?”郭嘉脑子一点也不糊涂,向我发出致命一问。

  我哑然失色。

  “唉——”良久后,郭嘉再次睁开眼时,眼角已噙着颗泪珠。

  “孩子,莫执着罢,从一开始,历史便注定更改不得。”

  郭嘉如此确定这个观点,以至于对自己的命运都泰然接受,却曾有理有据地替我辨析崔缨在历史上的“死活”。

  “先生!”我大声喊道。

  “请您相信我吧!相信历史是可以改变的!您……难道就不想留下什么‘遗计’吗?您可以写信给曹公啊!叫他防着司马懿……或者……”我眼珠一转,连忙道,“您给我留一封亲笔,劝阻曹公拿下荆州后,就养精蓄锐,别再南下与江东交战了!他一定会听您的话的!”

  “司马懿?”郭嘉喃喃着这个名字,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年月,“可是那温县司马公之子?”

  “对!对!就是此人!”

  “吾病久矣,再不能执笔写一字……”郭嘉长叹一息,“杀了司马懿,就不会有‘夏侯懿’、‘公孙懿’、‘诸葛懿’么?缨儿,听嘉一言,万事勿管,且纵情江湖,做一世闲人吧……”

  “先生——”

  我垂下头,掩面失声,知道郭嘉彻底放弃更改历史的机会,彻底看透了历史演变。

  他的心,早就凉透了。

  ……

  夜已入三更,郭嘉呼吸愈来愈沉重,再喝不进一滴汤药。徐晃等将军候在了帐外,曹植则一身便服,掀帷步入帐中。我只将他撂在一旁,只身步入内间,换上当初郭嘉送我的那件鲜亮的绿罗裙,也不顾曹植惊异的目光,款款行至榻前,转了转圈儿,俯身笑问郭嘉道:

  “奉孝,你瞧——此裙美否?”

  郭嘉唇色泛白,额间密汗细出,眼皮已无法长久支撑。

  可他依旧轻松地笑了。

  “缨儿——”他轻声唤了唤。

  “嗯?”我小心近前去。

  “你要保重,不可辜负这世上待你好的人,纵然奉孝不在,缨儿仍须奉孝。缨儿总说,自己像只麻雀,怎么飞也飞不出小树林里,可纵然是一只小雀儿,也有属于她的一片蓝天呀,天下之大,总会有你的安身之处……”

  郭嘉扭头看向曹植,凄然一笑:“公子,令妹仁善贤良,切不可……不可负。”

  “付什么?”曹植迷惑地追问道。

  郭嘉不再看任何人,他星眸流光,眉头舒展,只释心自语:

  “想吾少年时,也曾任侠骋性,却比缨儿少许多分忧愁。人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死。你们这些后人,不必为嘉难过,没有什么遗憾的,天行有常,嘉此生得遇曹公此良主,已不负来此人世走一遭。

  “你们该为嘉欢喜的,疾病的折磨,至此夜方休,嘉,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长觉,若明日清晨,曹公要来催促郭某醒来,批阅公文,恕嘉再不能奉命咯……”

  郭嘉说着说着竟然愉悦地笑了起来。

  我已无法忍受腹腔内的痛楚,几乎在一瞬间就要哭出声来,但仍勉强地挤出微笑。

  “哎!奉孝,冬天就快到了,陪我看一场雪好不好?我们一起去看海呀,你知道碣石山上那海有多美吗?你还记得跟曹公的重九之约吗?”我揪住他的袖口,颤抖着声音,“奉孝……你可不可以再坚持一下,司空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郭嘉闭上了眼,叹惋道:

  “及至与世长辞,嘉犹未能等曹公至。我死之后,请将我葬于临渝古城城郊,选一处荒凉贫瘠之地,坟向西南,教我日日南望故乡之处,如此,魂归泰山矣。缨儿自可取吾旧时衣冠,携回许都郭府,交与我家夫人。教她,为我在阳翟东城郭外立一衣冠冢,冢边种上柳树,年年都要来给我祭酒,哈哈……”

  “郭奉孝,你个大骗子!”我脸部扭曲,痛苦无比,捶床顿首,终于放声大哭,“我才不要帮你呢!我才不要带你回家!”

  曹植见状,赶忙上前,欲稳住我,却被我一把推开。

  “日出旸谷,入于虞渊。夕阳与秋雁皆有家可归,唯独那些不能马革裹尸还的将士啊,牺牲异乡,魂魄难归故里……”郭嘉微微张了张睫毛,却从中落出一滴浊泪来。

  努力了很久,他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眼中血丝密布,且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

  “青苹……青苹……”郭嘉急促呼唤着这二字,继而吐出一口气,“呦呦鹿鸣,毋食我苹……”

  不知这死寂的气氛持续了多久,他忽然眨着红肿的眼,轻声说道:“缨儿……代为师最后再吟唱那首《子衿》吧……为师想奕儿了。”

  “好好……”

  我误以为郭嘉想听《短歌行》,于是将砚台、案几和灯盏都搬来榻前,取出头上的白玉簪,把三者当作乐器敲奏起来,就像当初郭嘉给我演奏的一样,敲给气若游丝的他听。

  灯油已快燃尽,敲出的声音好像没有以前那样清脆了。

  曲调响起时,郭嘉却皱眉道:“不,错了,是那首《子衿》,是你们姑娘家喜欢的子衿……”

  于是我连忙一边重敲,一边开始唱《子衿》。

  可开首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本应接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我唱着唱着就唱成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错了,错了……”我停下敲乐,哽咽道,“先生,我错了,请允许我重来一次……”

  “辞对了,曲却不搭,到底二者不可两全,星月难同天,”郭嘉叹了叹气,“缨儿,人生路走错了,可再无重来之机。”

  我俯身颔首,身躯跟着啜泣一抖一抖。

  “别哭了,缨儿,嘉给你讲个故事吧——”郭嘉的声音已经很轻很轻了。

  我赶忙挪动双腿,把耳朵凑前去听。

  “从前啊从前,中原有个任侠放荡的少年……”郭嘉笑着慢慢垂下眼帘,“后来啊……”

  我屏着呼吸,静听了良久,都不曾听见下文,急忙抓紧他的手,追问道:

  “后来呢?奉孝?后来呢?”

  郭嘉没有回答。

  可他一截一截冷下去的手臂告诉了我答案。

  后来的后来,少年再没有了后来。

  ……

  说着奇怪,那时,我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像流尽了似的。

  我只眨着眼睛,看罢郭嘉渐渐泛黑的脸庞,脑中一片空白,身躯如坠入冰窟,从脚到头都开始发冷,仿佛死去的人不是塌上之人,而是我……四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有曹植一声轻轻叹息。只知道自己看见郭嘉那滴浊泪还未干,那安详躺着的人儿啊,脸上还挂着笑容。

  面肌僵硬,我挤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伴随着牙龈紧绷到神经的声音。

  忽而一双大手伸在我前头,捂住我的眼睛,替我挡住那残灯照耀的光明。继而手主人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令我别过脸去。

  “别看了,阿缨——”

  曹植一句不冷不热的话,顿时将我从冰窟里拔出,让我释放出心底巨大的悲伤,若有万箭穿心,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伏在曹植的臂弯下失声痛哭。曹植亦与我一般哆嗦着,却努力替我遮挡着死神的邪气。

  凄厉的哭声很快便招来久侯帐外的将士,耳边响起琅琅的铠甲片撞击声,继而是接二连三的跪拜声。

  我背对着病塌,瘫倒在曹植怀里,不知哭了多久多久,只隐约记得在昏厥前,我用我那双黑暗的眼睛,看见了一场梦……

  梦中若有青衣持伞

  稳步朝我走来

  替我拭干眼泪

  可他笑了笑

  便转身负手离去了

  他悄悄地走

  正如他悄悄地来

  他挥一挥衣袖

  拂尽一生潇洒风流

  背对我做个再见的手势

  终已不顾

  那日春雨如丝

  我没有撑伞

  独自

  彷徨在

  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没有遇见

  一个穿着青衫

  笑眼盈盈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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