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暗流(1 / 2)
早已得李惟俭所赠玉坠时,黛玉便心生疑虑——看那玉石坠子上的字迹与宝玉那一块一般无二,偏生这是俭四哥自造办处订制的,谁敢保宝玉那块真真儿就是天生的?
眼见贾母沉吟遐思,黛玉只是垂着螓首不言语。
贾母思量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默然将玉坠递还黛玉,强笑道:“可怜如海一片心思,玉儿戴好了。”
黛玉应下,心下古怪。这玉坠可是李惟俭送的,偏生被外祖母误会成了父亲。仔细想来,俭四哥待自己的确如兄如父,又如……她赶忙止住念头。
贾母这会子心下愈发烦乱,只觉中了王夫人的诡计,起身道:“玉儿,你在潇湘馆住的如何?许久不去看过,正好我也去转转。”
黛玉紧忙应下,大丫鬟鸳鸯张罗着抬软轿来,贾母却摆手拒绝,只拄了拐杖,任凭黛玉搀扶着,往大观园而去。
夏初时节,大观园里草木繁盛,这一老一少前头走着,丫鬟婆子自是跟在后头。方才到得沁芳亭,忽而便听南面翠嶂处有童声呼喝道:“贼子哪里逃,看箭!”
贾母扭头看去,便见那怪石上立着一十来岁少年,手中一张软弓好似满月,一袭青衫迎风猎猎,星眸凝视,霎时间箭出如流星,直将小鹿、孔雀、仙鹤、猫儿射得四下乱窜而去。
贾母心头恍惚,隐约窥得少年好似已故的老国公,仔细端详,又觉更似那死去的孙儿贾珠。
鸳鸯见贾母脸上变色,以为老太太是担心,当即出言道:“兰哥儿慢些,仔细摔了跤!”
闻听此言,贾母终于看清,那怪石上的少年不是旁人,乃是自己的重孙儿贾兰。
“兰哥儿?”
贾兰瞥见贾母等一行人,纵身便从怪石上跳下,遥遥喊了声‘老祖宗’,随即迈步跨过花丛,任凭身上沾染了落花、翠叶,提着软弓恭恭敬敬到了近前躬身施礼。
眼见贾兰满头满脸的汗水,贾母赶忙招呼鸳鸯:“快给哥儿擦擦,仔细伤了风。”
贾兰笑道:“多谢老祖宗。”说着抢过鸳鸯的帕子,胡乱抹了下,又见帕子脏了,便道:“帕子脏了,回头儿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鸳鸯道:“脏就脏了,还能劳动兰哥儿不成?快拿回来吧。”
贾兰这才将帕子还了,贾母看着少年,面上不禁又缓和了几分,笑问:“兰哥儿怎么在园子里耍顽?”
贾兰便道:“回老祖宗,今儿先生外出访友,放了我一日假。”
贾母顿时笑道:“好好,是个知道长进的。你娘素日里催逼太过,我也劝过一回,说你年岁太小,不好读书伤了身子骨。”
贾兰便笑道:“四舅舅也是这般说的,四舅舅还让我得空习练武艺,也好强身健体。”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您瞧,这兰哥儿允文允武的,来日啊,一准儿有出息。”
那贾兰却赧然笑道:“这话就过了,四舅舅说过,如今打战极少用贴身肉搏,多是远远放铳定了胜负,方才用刀枪追杀。我这武艺,不过是耍顽做戏罢了。”
知上进,又谦和有礼,贾母心下愈发熨帖。本道宝玉是衔玉而生,天生有福气的。如今再看……又哪里比得上眼前的贾兰?
贾母闻言道:“得空多往你舅舅府上走动着,你舅舅这般年纪有如此能为,但凡你能学了三成,往后就是大本事!”
贾兰拱手应允,又自嘲道:“四舅舅可是财神,我再如何只怕也比不过。”
眼见贾兰有些拘束,贾母便乐呵呵道:“罢了,也不用你守着我,快去耍顽吧。”
贾兰应下,这才提着软弓乐颠颠又去追鹿、兔、猫儿去了。
贾母瞧着贾兰远去,方才移步过桥,又叫过鸳鸯问道:“兰哥儿身边怎么不见使唤人?算算十来岁年纪,可派下丫头了?”
鸳鸯忙道:“回老太太,兰哥儿身边儿如今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又有四个小厮听用。只是大奶奶不喜兰哥儿娇惯了,在家中从不肯让人跟着。”
贾母又颔首道:“珠哥儿媳妇是个有心的。我看这孩子疯顽了一身汗,伱去厨房吩咐下,给兰哥儿准备个莲蓬汤、绿豆汤消暑。”
鸳鸯应下,叫过个小丫鬟吩咐了。
转过翠烟桥,潇湘馆近在眼前,一行人方才到院儿里,那鹦鹉瞥见黛玉,便扑棱着翅膀扑了过来。
黛玉顿时骇了一跳,没好气笑道:“作死啊,又扑了我一头灰。”
那鹦鹉又落在架子上,叫了一声,忽而道:“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贾母被逗得顿时笑将起来,指着鹦鹉道:“这小东西倒是灵醒。”
鸳鸯时而便来潇湘馆,闻言便凑趣道:“老太太不知,这鹦哥儿还会念诗呢。”
“哦?”
鹦鹉又叫了几声,随即道:“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嘎……断肠声里忆平生。”
贾母喜道:“唷,真真儿会念诗呢。”
偏头去看黛玉,黛玉却垂了螓首不言语,紫鹃便笑道:“都是姑娘素日里教着,它也就会念这几句。”
正说着,那鹦鹉又叫道:“惆怅客怎么还不来?”
黛玉勉强板着脸,心下又羞又惧。亏得老太太不知这诗词是出自俭四哥之口,不然只怕就解释不清楚了。
扶着贾母入内坐了,黛玉抬眼便见鸳鸯目光灼灼看将过来。好似看出了什么,却又不曾点破。
贾母在潇湘馆里略略盘桓,问过日常起居饮食,又看了眼黛玉所用人参养荣丸,见还有富余,这才放下心来。
说过一会子闲话,这才起身,由鸳鸯扶着离去。
这一天再无旁的事,转眼到得翌日。
却说宝钗被薛蟠戳破心思,只觉满心委屈无处发泄,回得蘅芜苑自是又哭了一夜。
她这般处处谋算,为的又是什么?偏生亲哥哥是个浑人,全然不领情分。
次日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
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黛玉瞧其眼上有哭泣之状,因问道:“姐姐去哪儿?”
宝钗无心言语,只道:“家去。”
说罢匆匆而过,黛玉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记起上回滴翠亭之事,禁不住朝着其背影刻薄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宝钗知其刻薄,却也无心辩驳,只径直朝着东北上小院儿去了。
黛玉见其远去,腻哼一声,白了一眼,这才继续欣赏花枝。紫鹃又来,只道早起还凉,劝着黛玉回了潇湘馆自是不提。
宝钗到得东北上小院儿,见过薛姨妈略略说了几句,旋即又大哭起来。薛姨妈心知女儿为何委屈,念及亡夫早去,只撇下她与一儿一女,顿时也哭将起来。
薛蟠听得动静,硬着头皮进来,连连打躬作揖,一个劲儿的道恼。又说往后再不去与那些狐朋狗友往来,这才消了宝钗心中之气。
转头又与薛姨妈一道儿去瞧宝玉,此时众人齐聚绮霰斋,你一言我一句的,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贾母因着心下存疑,只略略过问了宝玉情形,便与王熙凤说起了顽笑。那宝玉趴伏在床榻上,眼瞅着众人都围着自己个儿,心下由不得暗忖: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胡涂鬼祟矣!
这般想着,一时间竟痴了。
贾母面上不曾显露,王夫人却挂了脸。昨儿王熙凤早将元春的话说与了王夫人听,王夫人听罢沉默不语,不曾想其他的,只当宝玉这一遭太过胡闹了。
夜里,贾政难得过来一遭,将宝玉骂了个狗血淋头!贾政虽迂直,却也知宫中险恶,只说宝玉此番怕是拖累了大姑娘,顿时唬得王夫人一夜不曾安睡。
此时见宝玉又犯了痴病,念及此时宝玉十三四年纪还这般胡闹,实在不得不管束了,便拿定心思,待其好转,立刻送去金台书院。
贾母看过一场,与王熙凤说笑一阵,便起身离去。
众人方走,宝玉回过神来,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她身旁坐了。
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她说,烦她的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
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
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她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
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一会叫她来就是了。”
贾母等不曾听清,问过宝钗,宝钗又说了一遍,自是惹得众人交口称赞。
少顷到得贾母上房里,正赶上早饭,贾母瞧着那荷叶汤,便吩咐人给宝玉送去。
王夫人应下,转头吩咐了玉钏儿端了荷叶汤去。
只是那汤盆不好拿,一个人也拿不动。宝钗瞧见莺儿与同喜来了,便吩咐莺儿一并送去,顺道儿给宝玉打络子。
那玉钏儿沉着脸儿,与莺儿往绮霰斋而去。亲姐姐金钏儿险些就死了,玉钏儿心中怎能不恨宝玉?
加之李惟俭那好似断案结语一般的言辞,将个浪荡无状、沾花惹草又敢做不敢当的浮浪货色说了个直白!如今玉钏儿又岂会与宝玉亲近得起来?
到得绮霰斋正房里,就见宝玉正与袭人、麝月、秋纹顽笑,玉钏儿心下刺痛,只觉姐姐金钏儿好生不值,险些命都没了,只怕人家心中已然忘却了。
是了,丫头就是丫头,主子就是主子。许是人家逗弄,不过将姐姐金钏儿当做了猫儿、狗儿一般,高兴了就抚弄一会子,不高兴就一脚踢开,谁理会你死活?左右这家中的猫儿、狗儿多的是!
将提了的篮子送上,袭人请二人落座,莺儿不敢,玉钏儿乃是王夫人身边儿的大丫鬟,论起来不比袭人差什么,眼见袭人都坐了,她便也落座了。
那宝玉看看莺儿,又看向玉钏儿,忽而记起金钏儿来,心下忽而惭愧不已,便只顾着与玉钏儿说话儿。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
因着金钏儿没死,玉钏儿不至于满脸怒色,却也淡然好半晌才道了声‘好’。
宝玉便觉没趣,半晌,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
玉钏儿木着一张脸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
宝玉见她还是这样不理不睬的,便知她是为金钏儿的缘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她,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眼见宝玉丁点脾气也没,一直温存和悦,玉钏儿心下暗忖,到底是太太的眼珠子,这般生分了只怕来日必受苦头。
又想,只是寻常说话也就罢了,若又来调戏,自己再如何也不能学了姐姐金钏儿,躲得远远的就是。
拿定心思,这才面色逐渐和缓。
宝玉见玉钏儿面上和缓,顿时心下更喜,哄她说荷叶汤难喝,到底哄着玉钏儿喝了两口,随即干脆将荷叶汤推给了玉钏儿。
忽有婆子来道:“尤老安人与两个姑娘一并来了,听说二爷受了棒疮,赶忙往这边来看望。”
玉钏儿慌忙起身,袭人等紧忙将内中拾掇了,宝玉因棒疮,只得趴在床上。他因听闻二姐、三姐都来,只觉趴着不雅,挣扎着要起身,被袭人数落了一通,这才安静下来。
少顷,王熙凤果然引着尤老安人与二姐、三姐过来探望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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