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立春(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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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不可追。”

  陆证忽然又开[kou],顷刻唤回郑鹜的神思,“凫渊,从前的事到了如今我也不想与你再多提,你有你的抱负,既然如今决定要再做官,我只盼你做一个不辜负明主,亦不辜负百姓的好官,我知你心有一个除海禁,兴贸易的夙愿,希望来[ri]风烟俱净,山河清丽,你所愿可成。”

  郑鹜眼眶竟有些酸涩,好一会儿,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记得这些?”

  “我便是因此而看中你的自由之心,”

  陆证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的面前,低眼看他,“我本盼望秋融可以如你一般,做一个自由的人,我在这官场浮沉半生,却希望他可以不要入仕,我也曾憧憬,若有朝一[ri]修内令拔除忧患,重开海禁,到时亦不必将那些倭寇海贼放在眼里,你可以带着秋融走,去你曾经乘船出海去过的西洋,让他好好看看这个大千世界。”

  郑鹜眼睑忽然浸泪,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凫渊,陆家那些烂根可以死,我不在乎。”

  陆证微微俯身,盯住他:“可你记住,从今[ri]起,秋融他就是你的孩子了。”

  郑鹜浑身一震,他猛地抬眼。

  “我准许你见他,凫渊,往后,好好保护他。”

  天边闷雷声滚,轰隆不断,飞火撕扯着晦暗的天幕,暴雨分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燕京城门快要关闭,烽火营统领徐虎忙着处置流民,细柳与陆雨梧回到城中,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声响。

  陆雨梧一抬首,发觉兴伯就站在不远处,没有撑伞,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那双浑浊的眼通红,下颌颤动。

  陆雨梧没由来的心中不安,他几步上前去:“兴伯?”

  兴伯张了张嘴,却是眼睑里的泪混合着雨水先淌下来,他像被[chou]干了[jing]气神,只剩下一副老骨头,他颤颤巍巍:“小公子……咱们,咱们得去宫里接老爷啊。”

  细柳敏锐地觉察出些什么,她一下看向陆雨梧。

  天边的雷电轰然闪烁,仿佛顷刻在他那副湿润的眉眼之间划出一道[kou]子,猛然间,他朝前跑去。

  晦暗的长街,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他像是丢了魂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顾奋力往前跑。

  “公子!”

  陆骧与陆青山他们赶紧跟上去。

  细柳见此,立即走去道旁,一手[chou]出刀来将马车牵连着马匹的绳子割开,随即翻身上马追上去。

  “陆雨梧!”

  她很快追上他(),朝他伸出手:我带你走。

  她的声音也许是唯一能破开这雷雨落来他耳边的声音(),他看向细柳的那只手,一下握住,顷刻被她拽上马背。

  细柳骑马直闯御街,快到紫禁城宫门处,她抬眸在一片冷雨里隐约见宫门[kou]的禁军长枪向前作出防御状,她立即勒马停下来。

  陆雨梧不待她说话,翻身下马,朝宫门奔去。

  他身上穿着官服,但此时宫门已经闭合,禁军虽不敢无礼,却还是将他拦下,一名禁军低首道:“大人,若无传召,不得入宫。”

  自见到兴伯的那一刻起,陆雨梧心中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他始终沉默,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木然,而此刻,宫门咫尺,他直挺的脊背有一瞬不堪重负般,好像胸[kou]被撕开一道[kou]子,铺天盖地的雷霆暴雨都往里灌。

  陆雨梧往前一步,禁军立即出手拦他,一人肃声:“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我奉东厂曹督公的命令,请小陆大人入宫,谁敢拦他?”

  细柳穿过风雨而来,以手中牙牌示意守门禁军。

  她的牙牌是可以在宫中行走的,禁军认出来,一众人立即退了回去,几乎是在宫门打开的刹那,陆雨梧便疾奔而去。

  紫禁城中是不许疾步来回的,但陆雨梧已然顾不了什么礼法,他循着一个方向穿过宫巷,不知绕过多少个宫门。

  内阁小楼在风雨中巍巍多年,静默矗立。

  陆雨梧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喉咙下去,四肢百骸都冷极了,他一手撑在门上,心肺因为跑得太急而被撕扯得生疼。

  内阁里几乎挤满了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来了。

  那些宫人们冒着雨跪在院里,曹凤声浑身都是雨水,那才回宫就赶了过来的曹小荣在檐廊里愣愣的:“陆阁老,陆阁老怎么会这么突然就……”

  几个回来的堂候官在楼上哭,那吏部侍郎冯玉典的声音几乎要穿透檐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阁老……”

  雨珠砸在陆雨梧的眼皮,他勉力抬起眼帘,楼上那冯玉典被几个宦官扶住从门内出来,他声泪俱下:“不……陆阁老,老师……秉仪还没跟您认错,秉仪还没好好跟您说几句话啊……”

  礼部尚书蒋牧接着从那间值房里出来了,他一手撑住栏杆,像是站不住。

  紧接着,几个宦官用一副肩舆抬出来一个人,陆雨梧看不清他是谁,只见他衣袖绯红,但也仅仅只是那一抹红,便刺痛他的眼睛。

  他陡然脱力,摔倒在雨地里。

  细柳在门外骤然停住,她静静地看着雨地里的少年,他端正的脊背紧绷着,如同满弓之弦,蓄势无箭,几乎要绷断。

  伴随着那些哭声,宦官从楼上恭恭敬敬地抬下来那个人。

  陆雨梧看见那个人的半张脸。

  顷刻间,他眼睑[chou]动,神情几乎碎裂。

  宦官们将肩舆停在厅中,身穿绯红官服,官帽戴得端正的大燕首辅静静坐在那里,飞火流光

  ()  闪过,照见他平和安宁的面容,他闭着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无论是这些哭声还是雨声,都吵不醒他。

  楼上郑鹜最后一个从值房中出来,他低眼往栏杆下一望,只见那衣袍绯红的少年从雨地里爬起来,踉跄地往厅里去,他神情一动,不由喃喃了声:“秋融……”

  陆雨梧踉跄地跪倒在肩舆前,他湿透的衣袍在地面晕开水渍,他仰望着坐在肩舆上的人,好一会儿,轻声唤:“……祖父?”

  他的祖父如一座高山静伏,风雨不动。

  陆雨梧去握他的手,没有温度,一点也没有,陆雨梧连忙去碰他的肩,像是急切地想要唤醒一个睡着的人。

  可是他才一碰陆证的肩,在他眼中屹立不倒十七年的这座老而弥坚的山,忽然就那么倒向他。

  陆雨梧浑身紧绷,他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侧过脸,看着倒在他肩上的人,花白的发髻,皱纹满布的侧脸。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贸然出声,只有冯玉典难以抑制的哭声越发沉痛。

  细柳远远地望着那一对祖孙,少年跪在肩舆前,像是被[chou]走了神魂,一动不动,他的祖父倾身倒在他肩头,隔着生死,一动不动。

  那一座巍峨的山倾塌在他眼前,

  山石飞尘,轰然向他,像是要将他倾吞,淹没。

  细柳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了一下,步履比她的反应更快,她快步掠入厅中去,那少年湿润洁白的衣襟间,脖颈上青筋分缕鼓起,他仿佛在忍耐,用尽了全力去忍耐。

  雨声盛大,雷声翻滚。

  晦暗的天[se]里,细柳俯身,忽然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紧紧地握着,

  哪怕只有这一点微末的温度,她也想全都给他。

  也许有点作用,少年没有看她,那双向来清润的眼此刻空洞又黑沉,却如一个濒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cao]般,他紧紧地回握她。

  指节寸寸泛白。

  陆雨梧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走,”

  细柳深深地望着他,雨声淋漓,她说:

  “我们带祖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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