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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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大人叫封雨亭,刚从大内回府上,见秦基业来了,也是一时欢喜,便从带回的酒瓮里舀出一小盏葡萄美酒,让他尝了个鲜。秦基业喝了葡萄酒,自然对阔别多年的西域起了思念之情。

计较了说,葡萄美酒确实也算是稀罕之物,乃当年汉文帝坐金銮殿时从西域传入的,即便贵为天子,也极少能饮得。到了武帝那会儿,为多多获得葡萄美酒,武帝竟好几次先发制人,打得西域诸国不仅有求必应,甚至派酿酒师赍来葡萄藤植入汉宫,从那以后,中土便也有了自栽的葡萄树,随后也有了自酿的葡萄酒。虽说如此,直到大唐,纵为大臣贵戚、富商大贾,能饮到葡萄美酒者毕竟少之又少。

封大人乃当今皇上的尚食总监,官阶不高,位置要紧,那几十个在大内御圃栽葡萄、酿美酒的胡人就归他使唤,故而稀罕得比金子还贵重的葡萄美酒在封府也就不那么稀罕了。见秦基业爱不释口,封大人未免得意道

“这瓮酒是圣人特意赏老夫的,圣人犒赏我做得一手好菜哩。”

封大人的自得不无道理,良有以也。他是朝中为数不多的由当今皇上亲自提拔到京城来做官的江南人。开元中,御宇多年的天子忽然想尝尝江南菜,便差人不远万里,寻来好些江左妙厨,就此吃到封大人独创的“拆骨白蟮”与“抱芋”。前者酥滑爽口,后者滋味鲜美。皇上、贵妃吃得大快朵颐之余,对奇特的菜名兴致盎然,于是贵妃点名要求见封雨亭,而未来的封大人就得以面见圣上和贵妃,详细解释菜名的由来,也即菜肴的做法。“抱芋”之得名,乃是因为烧这道菜时须得将鲜活的投入于热锅之中,而至死都将半熟的芋头当作救命稻草紧抱不放,便有了这个奇特的菜名。如此,则封大人既摸透了皇上对菜品的口味,又迎合了贵妃对菜名的趣味。每次,他在发明新菜之后绞尽脑汁,起个别出心裁的名字,从而得以经常面见皇帝和贵妃,自然不多久便拔擢到尚食总监的位置上来。

秦基业喝得身心舒坦,就发问

“这几日,令郎总该答应去南边了吧他不比宝卷,自小就生活于烟花满地的江南,此次故地重返,应该不胜欢喜才对嘛。”

封大人登时唉声叹气,说道“师傅你有所不知,如今大郎早已习惯于长安的种种好处,哪那么容易劝得动”

秦基业不禁纳闷道“在下原以为至少令朗会爽快答应去江南的,他去了,也好带动宝卷一道动身。”

封大人咬牙切齿说“长安长安长安这个销骨熔魂的所在,多少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花天酒地,胡作非为,转眼就成为只会斗鸡走狗、追香逐艳的纨绔子弟啊”

秦基业道“不幸的是,这个万般乐趣汇集、千种美妙竞秀的长安就快血流漂杵了”

封大人颔首道“我晓得,可牧儿年幼无知,哪明白这个道理”

秦基业起身说“我看看大郎去。”

封大人抹着浑浊的老泪摆着手说“去后花园瞧一眼吧,想必没在正经念书,又跟小厮丫鬟们胡乱耍把戏了吧”

秦基业给管家带往精巧的后花园,隐藏于枯萎一片的柳树后头,远远看着小小矮矮的封牧。知子莫如父。封牧果然与许多小厮丫鬟玩着别出心裁的勾当。

无数蜡烛灯一盏盏搁在假山真水间,稚气未脱的苍头青衣小厮穿上了春天花草般艳丽的服饰,就着水池和树木扮成各种花卉树木、飞鸟鱼虫。

在封牧眼里,他们绝非在演戏,他是真将他们看作是春神东君遣来与自家作伴的贵客,一起了一个个动听而响亮的名字贵客牡丹,清客梅花,寒客腊梅,幽客兰花,妖客桃花,艳客杏花,仙客琼花,清客梨花,情客丁香,刺客玫瑰,忠客葵花,狂客杨花,溪客莲花,鬼客棠梨花,等等,等等。不过他并不怎么善待这些客人们和鸟儿们。他执着一卷书穿行于花木岩石之间,不是用力摘花就是猛然射鸟。花与鸟都是活生生的人,他自家感伤怀春不打紧,却痛得他人敢怒不敢言,心里诅咒他将来不得好死。

秦基业看了未免吃惊道“好个莫名其妙的王孙,既如此怀恋江南之春,何不随我去春早秋晚的真江南,何苦既折磨自家又戕害下人”

封牧如此行事自有他自家雄辩的道理。他生在山清水秀的江南,来长安时才七岁。如今十年过去,他觉得长安样样都好,就是天气没江南温煦,花木没有江南明艳,禽鸟没有江南动听。江南的秋天来得晚,而长安因紧邻边塞,秋天来得尤其早。他在江南时就很不喜欢秋天,每每因为来了秋天而迎风洒泪,因此到了长安之后变本加厉,一到秋天整个人忽然就变得阴险刻毒,因此上,总是想法设法,要让长安的秋色立刻转成江南的春景。

这不,封牧摘了许多花,射了许多鸟,收敛住了酷虐,徘徊于岸边桥上,面孔上居然挤出一脸伤春的模样。他眯着他的小眼睛,抿着他的薄嘴唇,念起动人诗篇来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艳。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封牧长相清秀,倒真是一副江南丽景,可这副古怪作派,秦基业实在看不下去。刚转身要走,却又听得身后响起刺耳的弹弓声,随即一个少年哭嚷道

“兄长为何不看仔细了,我是你二弟封驭因你少了忠客葵花,特来扮与你看,却不承想到头来兄长如此刻毒你看看,额头上都出血了,就差一点,左眼要给射瞎了”

秦基业回头,看见封牧冷笑斥责封驭道

“二弟扮的不是忠客葵花么葵花既然号称忠客,就应该任凭风吹雨打无怨无恨,可见你是假忠客快滚,别叫我再睃见你了”

封驭敢怒不敢言,一边逃逸一边嘀咕“本来就是扮花供你作乐的,你当活人是真花,不懂得痛么”

秦基业拦住封驭,端详他额上的血包

“二公子,你兄长为何连你都舍得射”

封驭愤怒道“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向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总肆意羞辱”

秦基业拉他到树后,问“这是去告诉你爹么”

封驭摇头,眼里抛珠撒豆“哪敢阿爷向来宠他,哪听得进我的话”

秦基业灵机一动说“你兄长由我带去江南的事可曾听说”

“略有所闻。”说了此话,封驭又赶紧道

“兄长不去我去如何”

秦基业欣喜道“好,我说服你爹换你去”

封驭却悻悻然说道“算了,阿爷不会答应的他就是不看重我,无非我不是嫡出的罢了除非封牧死了,不然哪轮得到我”

秦基业听出封驭语气中的绝望,宽慰他说“你爹实在不让你去,你兄长走了,而你留守在你爹身边,不就为他所看重了么”

封驭抽泣道“是啊,可哪天兄长从江南回来了,我还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芝麻我巴不得阿爷的秘密败露,天子派来羽林军抄了这个家”

秦基业大为吃惊道“若真如此,你也死定了”

封驭勉强笑着说“只是口上说着解解恨罢了,头脑哪那么简单”

重见封大人,秦基业说了换封驭的意思。封大人叹息说

“该去江南的自然是牧儿,毕竟是冢子嘛。”

随后,又退一步道“实在不肯的话,就装作换驭儿去,以此要挟牧儿”

秦基业略微宽心了,便提及添加敢斗入伙的事。封大人正在伤心之中,暂时没掂量出敢斗跟着去的好处,回绝说

“若是刘韬光泄露出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秦基业说了一番与刘韬光的袍泽之情,最后道“谢大人已应承了,要我来讨封大人的主意。”

封大人沉吟片刻,便松了口,说“这事容我想想,你明日不妨再来此处问结果。”

谢大人的决定自然要比秦基业与刘韬光的交情更有说服力。谢封两家是亲戚,谢大人的嫡夫人与封大人的嫡夫人是江南名门顾氏家族亲姐妹,谢大人娶的是姐姐,封大人娶的是妹妹,故而宝卷与封牧是姨表兄弟。此次秦基业带宝卷、封牧去江南避祸本就是谢封两家的天大秘密,三方一开始就商议好了不足为他人道也所以秦基业添加恩人之子敢斗入伙,不得不亲来恭求谢封二位大人的同意,否则万难成行。

离开封府,大秦基业担心事情久拖不行,秘密泄露,比如由心怀不满的封驭泄露,给贪恋美色的宝卷告密。思来想去,他又打消这个担心,自言自语道

“封驭只是心怀不满罢了,心怀叵测谈不上。至于谢宝卷,真告了密,自家也得砍头或者拘押,再没美女可陪伴了吧。秦基业啊秦基业,你总是多虑而少行,此番可要更改过来,尽量多行而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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