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下)(2 / 2)
秦基业谢过,率众人跟随里正叶硫进去。去尘等人在马上发现,里头比外头看着要大得多,——外头天大地大,看墙体包围的堡垒,当然不觉得大;现在进入来,天顿然小了,地骤然大了。学述以为里头颇有些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土地虽不平旷,屋舍倒也俨然,既有良田,又有美池,桑树毛竹之属随处可见,老人小孩散布其间,或鹤发童颜,或黄发垂髫,一派怡然自得的田舍翁田舍郎样子。
俨然的屋舍以一座石头建筑为主体,看着应该是祠庙,上有汉魏风格的字体镌刻在门楣之上:留后苗裔。下头左右护门石上有对联,左边是:斗星牛辰紫气;右边是:龙泉太阿精光。
学述觉得着祠堂这对联大有名堂,看了许久。其余少年见他如此,也凝神跟着看,有人轻声道:
“哎呀俺的娘,这祠堂大有来历,不然不这样铺排在正中央!”
叶流微笑道:“是呢是呢,这祠堂大有来历,上接汉唐魏晋两个重要人物,敢问哪位少年可以说得一二?”
自然,学述开口问:“敢问这是大汉留后张良后代聚集地么?”
对方笑道:“小先生果然厉害,不费甚工夫便弄清一二了,但尚有一二等着小先生进一步发挥:那幅对子。”
学述不慌不忙道:“晋司空张华因斗牛之间的紫气,差雷焕去豫章丰城起获宝剑龙泉太阿,敢问剩下的关乎张司空张茂先么?”
主人大为高兴,上前拍击学述肩膀说:“后生可畏,老朽佩服!”
秦基业恭敬问:“敢问老哥是张良、张华之后?”
“说来话长,各位不妨先住下盥洗歇息一番,待到吃饭时本人自有分说。”
饭前,秦基业将出贸然打扰的见面礼:好几筐精致的海盐,其颜色之白,其味道之厚,都是当地人不曾见过的,以至于叶流见到,吃惊问道:
“这么好的海盐多半是极北辽东出产的,或是极南茫茫大海库某国出产的舶来物,本地不大见得到!”
秦基业为了保住胡豆洲的秘密,以便以后贸易生利,含糊其辞点了头。但主人对他接着赠送的胡豆洲干胡豆不以为然,说本地也有这种番外物种,但因本地稻作发达,产量很高,又入口香糯,所以很少种植胡豆,因没人喜欢吃,除非天灾人祸,稻田毁弃,只好靠胡豆为生。但秦基业抓了一把干胡豆,说这是极北之地出产的,因土地尤其肥沃,故这个品种一颗抵得上江南两颗。
“由此可以想到的是,”秦基业引申道,“若是发生战乱或饥馑,也就是天灾人祸,这富春江流域的百姓能喝江水吃山土为生了?”
叶流恍然大悟说:“对嘛,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永远都是必须的。”
便欣然接受胡豆洲丰产的干胡豆,吩咐各户人家的当家人:
“秦先生来得正是时候,现在也正是播种胡豆的季节,可见缝插针,在各隙地废地广泛撒种,以待来年收获丰硕。”
也是在饭前,敢斗和学述等人把堡垒逛遍了,回来告诉秦基业:土人并非都性张和叶,有许多偏僻的姓氏,比方盏姓和坦姓,显然是老远的从前从中原迁徙来的流民,但现已从流民转为土人。学述说:
“索看过几户人家的谱谍了,听过男女老少的口音了,果然是西晋末年从中原甚或京城迁徙来的,所谓九走一留,九死一生,能抵达这里的,自然是凤毛麟角。”
秦基业看见敢斗总在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家,知道他又有话要说,便点点头,偏差其他人。
敢斗装作要跟岳父大人说私事,把他拉到水井边说:
“小婿特地问过了:这地方没人知道有宦布这个人,更不知道有人像他那样损毁了面容,声音像是从烟囱里出来的。”
“哦,还不放心。”
“不放心,这是当然的。”敢斗说,“所以小婿也把学述带了去,跟他一块儿到处打探询问。”
秦基业说:“为的是叫他恐慌起来:既然你总不肯放过别人,那么也不会放过他的,如果他也有嫌疑的话。”
“是的。”敢斗承认说。
“可颜学述恐慌了?”秦基业笑着问。
“若有若无。”
“告诉过你了,别费这个劲了。”秦基业皱眉说,“若是宦布和颜学述都不是好人,则天底下再没良善之辈了!你啊,也该安居乐业了!”
“我也想啊,可秦娥总不肯与我同房,说还没全然成亲呢。”敢斗顿时烦恼说道。
杀鸡斩鸭,吃饭喝酒,里正把这个堡垒的来历和居民构成基本说清楚了:西晋赵王伦作乱,大臣张华三族给杀,整整一千多口人,从早砍到下午,累得刽子手都倒下了,除了一个才二十的小子,因刽子手阿爷忽然得病,临时来顶替,又因从没杀过人,先给吓晕了。现在,别的刽子手都倒了,只好由他来砍头。当时还剩下上百颗女人的脑袋没砍下,——上头说了,男人最为可怕,要灭族,先杀男人,男人杀光了,等于灭族成功了,但剩下的女人再怎么说也是别人家的。但最好也杀灭了,以防活下去招赘男人,把自己的姓氏强加给他人的孩子,从而为罪该灭族的罪犯延续血脉甚或报仇雪恨。
“话说那个孩子屠夫姓叶,狠狠心,哭叫着一口气杀到最后几个,蓦然见着一位尤其漂亮的一边等着砍头,一边用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斗牛之间的飞鸟,当时天色已晚,而杀戮是从早上便开始的。先祖从未碰过女色,此前,更是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的女子,故而趁着四周已经没人留神,悄然问她究竟是何人。原来是张华幼女,才一十三岁。先祖实在怜惜她爱慕她,便斗胆让她诈死,保证一旦屠戮结束,这满满当当的死尸将由刑场四周的尸户承办处置,那时可以把诈死的她偷运出去。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先祖不是临时来替代的嘛。虽然那时举族给杀的大臣多而又多,但接下来十来天,居然难得清闲,因新杀进长安来的司马家藩王收买人心,暂时不开杀戒了。正好,先祖的阿爷病好了,他自家呢,正好可以装病诈死,给偷运到墓地跟那个女子会合。此后两年,俩人相互扶携着一路向南,直走到富春江边,看见这个地方风景秀丽又山高水长,决计不再走了。幸亏先祖叶楚爱上这个女子,才保下自家最后的血脉。为何?此后不久,新占据京城的藩王也大开杀戒,干脆把杀害张华等家族的罪魁祸首全给杀了,包括所有刽子手和他们的家。”
主人说到这里,秦基业忽然有问题要问,刚说出个“不知主人知不知晓有种叫阿……”暂时问不了了,忽然咳嗽起来,给风呛了。
学述便代他问道:
“里正丈丈可曾听说过阿芙蓉这种药物?”
主人顿了顿,回说道:“大唐之前就有人知道了,但从没人真正用过,更没朝中大臣知道这个东西能镇痛,提前买了以备给灭族时,刽子手屠刀砍缺口了,或凌迟脔割的刀子用钝了,自己和家人要死死不得要活活不了,痛得死去活来!”
秦基业忽然发现,他在说这话和之后,头颈不断扭动,似乎给砍了一下,脑袋还连着身躯,欲断不断,痛得恨不能把手足狠狠插进土地深处,为自己和家人向阎王求救:赶紧派小鬼来捉拿我等,别再挨时光了,挨不得了!但主人瞬间清醒过来,低声问道:
“怎么,先生和少年有阿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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