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下)(2 / 2)
日子久了,王不换有经验了:若是有人无声无息进来,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吹进屋子的风儿碰着阻力产生折向,形成具体而微的声丝儿,那么此人一定是流水。
这天夜里,这个具体而微的声丝儿,穿着双重甲胄的王不换又感受到了。
“就算宦叔不见我,”流水说,“我也来找宦叔。”
“且说你找宦叔所为何事。”
流水一点不隐晦其事,开门见山要求王不换放了娘亲柳七娘,还说这个要求已先行一步,获得严庄应承了,可惜娘亲怎么都不肯走,其子不得已,只好来求宦叔了:“或许,宦叔表态不要她了,有几个出妻的理由,她便走了。”
“这个容……容易,七娘走便……便是了。”王不换在双重甲衣里浑身打着寒战说,“我一……一个给他人拘……拘禁的人,还拘禁得了你……娘?”
“我娘认定自家是宦叔的人了,还是宦叔明媒正娶的,要走也得有丈夫的一纸休书。”
“既无明媒也没正娶,无非淫奔,无非私情。”王不换身上最不缺乏惊人的意志力,蓦然克服了远远不断袭来的冷感,语调正常说,“还孩子,替我转达你娘亲,淫奔来的还得独自回,我祝她好人有好报。不过,千万叮嘱她,好孩子:不管她到了哪里,都万万别告知他人曾与一个叫王不换的男人淫奔过,还是为自家留个好名声和好后路吧!”
“我转达,不过我娘亲是认死理的人,”流水说,“要不我找下李猪儿,求他开了宦叔的双重甲胄,一来好叫宦叔回回暖,二来便于宦叔修一封休书与我娘亲?”
“如此自然更好。”王不换说,“蹊跷,猪儿老弟最近一直不敢来见我,多半是羞于见我吧。”
流水去了回,带来郭果毅,替王不换开了双重甲胄。
但此物一脱,王不换愈发御寒不过,只得倒在床榻上给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嘴里□□声不断。
这些日子以来,户外的寒冷作用于双重甲胄,又在双重甲胄里酝酿彻骨的寒冷,源源不断袭击王不换。即便他现在脱了双重甲胄,寒冷仍认得他似的,一直盘桓在他体内,一刻不停折磨他。
流水在一旁研墨润笔,不急不躁等着。
外头响起裙裾曳地的窣窣声,一个少女似的身影随即抵临。
是愈加明艳却又显得憔悴的柳七娘,进来了,不顾儿子在场,不由分说上得床榻,钻入被窝,与王不换紧紧搂抱。
流水难得生气,但今日尤其厉害:“娘,你起码问我一声可不可以如此吧?!实在不肯问我,就因我是你儿子,你与人同房同窗,起码该当撵我出去回避吧?!”
柳七娘仿佛失去了舌头似的,只听得她在被窝里含混不清说着什么。
“宦叔听见了代为说说!”
“你娘亲说:‘孩子,你说你的,我睡我的,横竖如今的你也是经过玉儿身体的成年男子了,别少所见多所怪。’”
“宦叔,求你,让她出去,赶紧逃命为好。这里的大事即将定了,宦叔无能为力了,何苦让我娘亲,十五岁便守寡的娘亲殉葬其人其事?!她走了,我代我娘亲侍奉宦叔到死,我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到死’是谁的死?”
“自然是宦叔的死:我给宦叔养老送终。若有人要我随宦叔死的话,我也没丝毫怨言。”流水明确说。
显然,王不换在被窝里说服七娘赶紧离去,显然,七娘坚决不从。
为此,王不换只好起身,下得床榻来,坐于流水前,拿过他手上的笔和纸,写起休书来:“好多了,不冷了,你来之后,你娘亲来之后。诚然,现在你比你娘亲要紧:你娘亲仅能捂热宦叔的躯体,而你,却能捂热宦叔的雄心。”
“这个时候宦叔还在念叨自家的雄心,这是何苦?”
“是的,多半没戏了,没最终的好戏了,可其过程还是可歌可泣,大有可书之处的。”王不换一边书写一边拭泪,“流水,好孩子,你可看你宦叔待你好,尽量替宦叔活下去,有可能的话,把宦叔的主要行状一一说与颜学述听。”
“宦叔是指边立功吧。”
“无所谓是颜学述还是边立功了,”王不换用颤抖的笔写了几行歪扭的行书,“不论是谁,只要肯写下宦叔未酬的壮志便好。”
“宦叔行将就木了,写这个要顶啥用?”
“有用,大用:史者,事也。所以史事,指的是在当下或将来定然再现的过往事儿。”王不换笑着拭泪说,“宦叔的经历既然是事,自然是史。”
“顶用?”
“顶用,顶顶有用:宦叔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史事对于惯于背信弃义的所谓天子来说,确是一种千古警告万世呵斥:别夺天下时啥都应承,应承时如放屁般轻巧;一旦坐稳江山便出尔反尔举刀相向,否则纵然是你流水,也可能成为王不换,即便是他李猪儿,也可能成为王不换。
就是说,只要你帝王撕毁协议背信弃义在前,则任何人包括大唐功臣之后秦基业也可能成为王不换。哪里有不公,哪里又背信,则任何人都可能奋力成为粉身碎骨的王不换,替天督促坐稳天下的君主兑现前言,不然索性剐了他,叫他后悔不迭,做了不守信遭剐杀的帝王!”
流水或许沉浸在娘亲出不出的事上头,没有答复王不换。
“孩子,你不明白宦叔的苦心孤诣?!”流水没反应,王不换有点绝望了,“不管怎么说,宦叔说的这个理儿真得有人写下来递下去!”
“好吧,既是宦叔的嘱托,这事儿回头流水告知边立功,让边立功写下来。”
“写下来告知千秋万代,成为亘古的箴言与永世的警句!”王不换嚎啕大哭起来,引发床榻上被窝里的柳七娘跟着嘤嘤哭泣,——真正应了古话说的妇唱夫随。
流水窘迫不已,只好起身,背对床榻,歪在门边。稍顷,他听见王不换把休书给了床榻上的娘亲,又听见娘亲不肯要,哗哗撕碎了随手一扬。为此,一瞬间工夫,侧身站立的流水发现嘴边贴着张碎片,过了好一会儿才随风离去。
他听得王不换说:“好孩子,让边立功一并把你娘的忠贞与刚烈晓谕后世吧。”
“宦叔还有啥事叫我办?”流水打开门来,看着娘亲的休书碎片给风吸引到外头去,真正给休得无影无踪。
王不换重新上得床榻,与休而不去的柳七娘并作一处,说:“大燕国答应让杨去尘来见见宦叔的,但那孩子至今没来过。”
“若没事了,娘亲赶紧走吧,”流水走出门去,“一会儿杨去尘王孙便过来拜见宦叔。”
他娘亲说:“怕啥,又不是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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