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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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刚刚在那头看见过圣人,哪想到悄然回来看看圣人有可能临幸臣妾的卧内,哪像到圣人却在里头!真正见鬼了见怪了,还是圣人□□有数,一个可以在那里,一个可以在这头,互不妨碍,彼此成就?”

众人都给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禁面面相觑,只有李亨听出点缘故来了,抽了大一口冷气,问战栗抽泣的美人道:“美人是说那里另有个朕,你以为朕在那里忙着,便回来偷偷瞧一眼朕有可能临幸你的寝宫??”

“确然是这样的!”那美人放声大哭道。

张良娣揪住那少女问道:“那里是哪里,快快说来!”

“就是圣人接见蕃使等外宾的处所,那个新建好的大殿。”说罢,那美人脑袋一歪,睡过去了也不知道死过去了,若死过去的话,要么是给张良娣偷偷喂吃了毒药,要么是给有两个圣人的现实活活吓死的。

圣人李亨大惊失色,百般无解,便不顾那昏死或真死的稚龄美人,去到那个专门用以显得宏大才见得外宾的大殿,一路上招呼尽可能多的卫兵:“快来快来,跟着朕,赶去鸿胪寺蕃客堂看个究竟!”

那些个长着陌生面孔的禁军便挺着原本矗着的兵器军械,夹护圣人一路走去,而张良娣趁此机会,在众多侍女的遮蔽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活活掐死那个暂时昏死的美人,——原来不曾真死,刚刚坟起的胸脯正在隐约起伏,别说是男人如臭皇帝了,便是女人如张良娣也恨不能变得她样子,——因为不能,便要她不得好死。

鸿胪寺蕃客堂离得不远,且是通过步障连接圣人的寝殿的。或许,在大唐繁盛的时代,鸿胪寺蕃客堂不那么重要,因有求于大唐的是外国是蕃客,而不是大唐不是唐人;现在不一样了,大唐正在与强燕内战,争夺天下共主的地位,若是争取不到外国番客的朝觐和臣服,大唐的任何天子坐龙庭就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所以,打小目睹大唐繁盛的李亨一抵达灵武,刚见到节度使衙门变成的临时行宫,便要求建立如今这个硕大而堂皇的鸿胪寺蕃客堂,要求通过步障与之相连。当时没人理解他的这个旨意,后来,随着大唐的胜仗越打越多,跑来的蕃使越来越多,李亨这个圣人也越觉得自家像个圣人,开始不知疲倦地接见和赏赐来自外国的使者。

可是今日外使又来了不少,他竟然不知道;他尤其不能相信自家神圣到□□有术的地步:身体在寝宫回想昨晚与山人不愉悦的谈话,而灵魂却□□去了鸿胪寺蕃客堂,接见那些新到来的外使。

他边赶路边沉吟:“这么说来,若是朕的灵魂去过鸿胪寺蕃客堂,接见过外使,也一定带上那个小小娇娇的美人了。定然是这样的,不这样,如何理解那个迷人的小少女在那里亲眼见过朕接见外使?”

一想,又觉得不对:“不对,若是朕的灵魂前去接见外国使者,何苦带上那么个美人?朕的灵魂也须得美人在身边衬托炫耀么?”

寝宫通往蕃客堂的路途,是一条步障,两边间隔十来步便有卫兵。卫兵见了急行而过的圣人,一声声陛下,一声声万岁,一声声脚碰脚枪戳地,——据说当皇帝的乐趣,这便是其中之一:一路受到瞩目,一路蒙受礼敬,以此告知天下众人,这绝对不是凡人,而是圣人。

然而一旦进入蕃客厅,李亨便全然震惊了。

首先是,他仿佛不存在。即便有他这个人,也是空气,虽有,却看不见。事实也的确如此:步障上的一声声招呼不是为了奉承他,而是为了让他领受和对比在此处受到的绝对冷遇。

其次是,正像少女美人说的那样,此处有另一个圣人,另一个李亨,正在禁军保卫下接见外国使者,容貌异样肤色不同的所谓蕃使。

似乎没人看见听到大唐的真龙天子抵达了,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这个真李亨是那个假李亨的影子,或者说,他是真李亨,那个像他的人也是真李亨,只是因为都是圣人,由于皆为神授,原本的一人变成两人了,那个原本看得见听得到的,在他自家走过充塞卫兵的步障之后,骤然看不见了,变成了除了自家知道确然存在,而他人一概看不见摸不着的无物。

这个惊人的发现导致李亨一边观看那个李亨接见蕃使,一边实在忍愤不过,上前几步,猛然冲戴着李亨面皮的王不换喝道:“朕才是大唐真正的圣人!兀那汉子,汝系何人,竟敢装扮朕假冒朕,专事蒙骗千里迢迢赴我大唐国灵武宫而来的外使!”

若是有人应承他的呵斥,转身看他,甚至反过来呵斥他驱赶他,倒也比如今这个真空状态好得多。

是的,没人听见他,没人看见他,没人回头,没人看他,他给视作无物,即便有物,也是另一个圣人李亨的影子,影子,——有谁专门在乎地上的人影,长时间好好看它,对它说话,礼敬他,山呼万岁他?

不过,这也有好处,使得他可以轻松穿过围护另一个圣人李亨的甲士,在最近的距离怒视那个冒牌的圣人李亨。

“天哪,一模一样!”李亨喃喃说道,“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只是不知道声音似与不似!”

但人家王不换作为大唐圣人李亨的替身,面对外国使者,不大需要老说话,要说也轻轻说,只有他左近的人听得见。

李亨便不得不更近距离移向他,终于听见他对跪地的四国使者说些啥,——总不能光看他的嘴蠕动如一条虫子,而一点听不见他的声音像不像自家发出的吧!

就在影子就快与身体重叠那一刹那,王不换忽然如拍蚊子似的,狠狠将一掌掴在李亨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当然,没人听见这个声响,没人看见王不换的影子,起码是装得没听见没看见。

“多谢各位不远千里来到灵武,恭贺朕登基成为立志恢复大唐荣耀的中兴之主。”

李亨接口嚷道,气急败坏地:“那是朕,不是汝!”

不论是假冒的蕃使还是顶替的皇帝都不屑看他不屑听他。

甚至有讥讽他刺激他,那是胡豆洲的虬须客,如今的突厥使,正叩问王不换:“敢问圣人陛下:前年底,陛下毅然听从爱子建宁王为天上苍生而起的建言,离开太上皇,分兵北上,来到此地,然后又采纳建宁王和诸大臣的忠言,即位成帝,改元至德,遥尊已播迁到蜀地的父皇为太上皇,——不知而今追忆此事,陛下内心是否略有悔意,痛悔杀了建宁王,陛下的爱子,大唐的栋梁?”

听得此话,李亨仿佛给众人脱卸了外头的龙袍和内里的衣裳一般,恨不能钻入地缝去,——“这是此生最忌讳的丑事哪,真不知以后的历史将如何评价朕!”

他本待大声解释的,说这是为天下苍生而起,不得不起,起了之后,大唐正在好转,一步步好转,所以不容建宁王忌妒广平王谋害广平王,但他没说,说也白搭,一是勉强说的通,二是很可能招致王不换另一下掌掴。

所以,李亨索性不说,听王不换回答“突厥使”说:“朕不仅做得对,还做晚了:早个几年把李隆基从皇位上撵下来,便没杨贵妃兄妹作威作福了,便安禄山父子起兵造反了,更没有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了!至于建宁王,自然要杀,不然这灵武宫便是玄武门,多半要重演兄弟阋于墙的惨祸!”

“话虽如此说,可上皇毕竟是圣人的生身父亲,建宁到底是大家的英武爱子,你当初那么忍心弃置上皇,而今又这般狠意杀了建宁,身为天下臣民的圣人,对上像儿子不,对下像父亲么?”

李亨气愤极了,想扑去扼杀那个“突厥使”,但来不及了,令他更为愤怒更为羞愧的话语王不换正一字一句说将出来:“朕既是十足的孝子,又是称职的慈父。

作为孝子,朕提前登基称帝,便是提前结束慈父李隆基在蜀中所遭受的诸般苦痛,包括丢失国都的苦痛,赐死杨贵妃的苦痛,等等;作为慈父,朕为了保全广平王和其他子孙的安危,毅然决然赐死英武如太宗皇帝阴骘也似太宗皇帝的建宁王,——谁叫他过于英武过于咄咄逼人,连朕也忌惮他三五分呢!”

“就是说,若是建宁王不死,他也可能抓住危机弃置陛下,成为篡位的圣人?”

“然也!”王不换说完,忽然转身瞪视李亨,仿佛骤然间便看到他了,“他正在深孚众望,李山人看好他,郭元帅器重他,李大帅也赞许他,期许他一旦成为圣人,便是太宗再世。”

“好嘛,你现原形了:你不是朕,朕也不是你!”李亨气急败坏说了,吆喝在场的兵丁:“朕是大唐的圣人,此人不是!敢于升官发财的,还等啥,这就襄助朕抓捕这个窃国大盗!”

但在场都是郑国渠死士,没人应承他,不动声色看着王不换而不看他,仿佛王不换看到他了,不等于其余人也看到他了。

“今日个真正是见鬼了!”李亨气急败坏,头头转,不时抓住这个兵攫取那个丁,喝问道:“他是谁,你们又是谁,是如何混进朕的灵武宫的?!”

“朕是谁,李亨,你何苦不问朕本人?”王不换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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