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2 / 2)
我泡在暖呼呼的热水里,丰盈的泡沫溢满了浴缸,散发出橘子的清香,这是我在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我的心情也随着橘子味一同轻盈起来,思绪渐渐发散。
广津先生今天那一席话,让我想起了一年前的事情。
一年前,我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
我患有月幽病。虽说名为病症,实际上是一种诅咒。得上这种病的人,会逐渐失去记忆,不由自主地追寻月光,因此被称为月幽病。这种无解的诅咒会随着时间加深,症状进展到后期时甚至会出现人格分裂的情况,因此患上这种病的人都需要有人看护。
我的双亲过世多年,承担起看护我、教导我的责任的是一位严厉又刻板的老人。他是父亲生前聘请来的人,据说精通民俗学,知道很多濒临失传的神道仪式和鬼神之事的禁忌,印象里父亲是为此花了很大一笔钱的。
但老师并没有对我多么和蔼。他总是用严厉的目光瞪向我,将我年复一年关在山中的旧宅里,从不允许我与外人见面,一日三餐都只准备粗茶淡饭,任何我表现出喜爱的事情都会被凶恶地禁止。
理所当然,我不怎么喜欢他。
但这不喜欢的情绪也是淡的,像掺多了水的汤,能清晰地看见炖煮的食材是什么模样,却尝不出一点味道来。我那时的情绪被彻底压抑着,不允许有任何的表达。
“你要斩断对世间的留恋!”
他总是毫不留情地这样呵斥我。他一面残酷地对待我,期望着我早些去死,好为这世界消去一个蕴含灾祸的种子;一面又害怕我在死后灵魂仍然对人世有所留恋,不愿离开,酿成祸事。
但患上月幽病的人原本就都是活不长。这种残酷的诅咒传播的途径,是患者本身。我们的脸会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有一枚埋在脸下的种子,逐渐生根、发芽,直至开花。面容模糊到再也分辨不清的地步时,花就完全开放了。
只要看见“花”,看见的人就会被诅咒,患上和我同样的病。迎来与我相同的命运。
切断诅咒的唯一途径是刮面。
在我死后,需要有人刮下我的脸,放置在能照射到月光的地下室沐浴月光,三年后才能埋葬这张脸。只有通过这样的仪式,月游病的传染性才会消失。
老师就是要为我刮面的人。他背负着这种使命感,一天天警惕地看着我。
但世事都有意外。老师实在是太老了。在我死去之前,他先因为衰老迈向了死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神鬼之事多有接触,老师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即将死去的事实。那一天,他躺在榻榻米上嘶声呼喊着我的名字,要我过去,好让他用刀插进我的胸膛,再为我刮面。
我拒绝了他。
“很抱歉,恕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
我跪坐在纸拉门外的走廊上,看着那个肤色蜡黄、皮肤满是褶皱的老人在被褥中辱骂着我。真奇怪啊,他有这么老吗?我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这间房间里满是老人味,他的脸上都是衰老后的老人斑,稀疏的白发下头皮也松垮垮的。他虽然恨不得冲出来立刻杀死我,但那双枯瘦的手却连从被褥中挣脱出来都做不到。
“老师只是想要解决自己的恐惧而已,畏惧着您没有完成的责任,害怕在死后我会开花。但老师的时间已经不够了,您已经做不到为我刮面了。”
我冷静地指出事实,说出了这一席话。他有没有听到呢?我不知道这一点。他挣扎了整整一天,这一天的时间里,他都在不断地辱骂我,说我如果还有半分羞耻心,就应该立刻心甘情愿去死,不要为祸世间。我也同样未进食水。在说完那一段话之后,我就保持着沉默,远远地看着他,在木质的和式走廊上坐了一天。
直到第二天,天色熹微时,老师的声音才停下。他死了。
我想从走廊上站起来,却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双腿麻木,一个趔趄跌仰面倒在走廊上。那一天的晨光是如此刺眼,以至于我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之后,我联系了村人,为老师举行了葬礼。因为他无儿无女,墓地落在了山脚村庄的公共墓地里。
因为老师的过世,没有了为我刮面的人,我不得不离开山上,去山下的城镇寻找新的刮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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