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石头(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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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次从睡梦中醒来,照在我脸上的,已经是广州早晨的阳光。
它同时把海珠大桥,和桥下的那片大花园,照得亮亮堂堂。
我猜,它最早,是照在正对着大桥的那座雕塑上的。当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他的身上有干粮袋子,有驳壳枪,有子弹带。
我在战争电影里看到过他的。
他从电影里出来了,变成一个石头人,一座雕塑,昂首挺胸,右手握步枪,左手抱着鲜花,永远在珠江北岸,微笑着,望我们。
只要我一扭头,就看见他。他英武的身姿、脸上的笑容,格外让人感到开心,感到振奋。
阳光让所有的景物都生动起来,花草都那么新鲜,像刚长出来的一样。
我忘记了是怎么来到桥下的。
我在虎门街头走来走去,大半天找不到北川的影子,直到夜里,只好乘车回广州。下车后,我又游荡了很久。夜里的景色,和白天完全不同,既陌生又新鲜。直到最后疲惫不堪,我在一个大桥墩下面,拉过一些纸皮垫在身体下面,美美地睡了。
阳光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并没有真正醒来。我又听见了城市的声音,它们像江水一样,经过一夜睡眠,又轰轰烈烈地膨胀起来了!四面八方的声音都汇聚过来,汇合成低沉、浑厚的,大河奔流的嗡嗡声。
早晨,这声音快活地触动我。我伸展一下被压得有些麻木的一条腿,重新呼吸早晨的空气,它很快干燥起来,有着阳光的味道。我又睡了。
实际上,我已经不可能完全睡着。我一直在回味,刚才一睁眼所看到的,石头雕塑的笑容,让人豁然开朗的笑容。白天实在太明亮了,整个世界在我的眼皮子上,红红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一天。
半睡半醒中,我听见脚步声,就在我身边转,我懒得理。
那人在我旁边停住,蹲下来,把手伸到我的脸上。我突然明白,他是想看看我是否活着。我稍稍睁开眼睛,看见一双肮脏、开裂的皮鞋。顺着皮鞋往上看,是一个穿牛仔裤、满身尘土的打工仔。他试过我的鼻息之后,从自己的行李里面取出矿泉水,扶我的头,给我喂水。我想和他开开玩笑,就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清甜的水流顺着我干得紧缩的喉咙,流进沉闷的胸腔里,我立刻感到全身舒坦。我正想睁开眼睛和他说话,他已经把我放下了。之后,他在行李里翻找着,摸索一阵,放下什么,走了。我睁开眼睛,转过身,看见几包红红绿绿的即食面,还有我喝剩的大半瓶矿泉水。
我坐起来,他已经迎着太阳走上桥去了。从背影上看,他应该是个中年人,瘦,一边肩膀上挂着巨大的尼龙编织袋,两手紧拉袋子,使他的步伐不均衡,身姿歪歪斜斜的。
我的眼泪呼地涌出来,声嘶力竭地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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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见我哭了。我一般不哭的。我刚有一个朋友,他又离开我了。他永远都会认为,我是个骗子,小偷!如果我找不到爸爸,该怎么办呢?”
他不说话。我敢确定,他就是望着我的。他是只对我一个人笑呢,还是一直就这样笑着的?我把眼睛眨了又眨,并在闭眼的片刻稍稍停顿。我闭上眼睛,觉得他也闭上了眼睛;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笑了。
的确是这样的。
“是不是,我要先作自我介绍,你才肯有所表示?”
对于我的这句问话,他明显地有了反应,好像考虑了一下。
“我叫周忻。但是,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无论如何,只能告诉你这些。”
他又考虑了一下。我看见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态度严肃。我喜欢这样。一种严肃的态度,我喜欢。这是我渴望从所有人那里得到的,严肃,认真,但不冷漠。他正是那样的。
“你叫什么呢?”
他咧了一下嘴。明摆着,我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了,却还问。
我笑了:“难道我可以,就叫你,石头,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点头,几乎让人难以觉察地,但我觉察到了。
“好的,石头!”
他给我一个更加明朗的笑容,这让我感受到很大的鼓励。
“周忻,回来了——”我有些吃力地说着这些话,“他还有正经的事情没做呢。他得先做一件事,做成了,才知道后面该怎么做。他从来都是这样,不聪明,反应也慢,总要慢慢想事情……”
我试着走了几步,离开他。可是,回过头来,他还望着我,远远地,态度十分鲜明。
“我不是小偷。周忻,不是一个堕落的小孩……”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安地望着他。但他的笑容,有着饱满的热情,有一种我渴望的肯定态度。
“谢谢!”
不等他作任何表示,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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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这个城市。只离开了两三天,感觉却仿佛已经有一个月了。
有些时候,一个一闪而过的小孩的身影,会让我突然心惊,以为那就是北川。为什么,这个只相处了几天的小伙伴,会让我感到不安和牵挂?我总想,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在街上撞个满怀。
会吗?
我相信会的。
我在大街上不停地走,东瞧瞧,西看看。又回到那么多人之中,看他们匆匆忙忙,所有面孔都陌生,处处都那么美丽、神秘。
唯一令我感到紧张的,是无处不在的汽车,它们不鸣喇叭,“呼”地就滑过来了。
我尽可能地在人行道上走,并且与车流逆向而行。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防止电视里常出现的那种画面:被人从后面拖进车里。不时地,我还会伸长脖子,对迎面而来的小车里的人做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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