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雪袍子(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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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刮了一个多星期,冬天来了。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爬行了很久很久。谁说历史是无法回去的呢?我感到,我们在回去,就要进去了,过去的历史。
天空灰蒙蒙的。我们先是慢吞吞地往上升,大半天之后又往下降落。窗外的风景千篇一律,始终是那些庄稼地,泥层很薄,刚刚清理过,起伏着小小的波浪,小麦的种子,就埋藏在一道道新鲜的土峰泥浪里。
这是一段最让人疲惫的时间,脑子里懵懵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闭上眼睛很久,再睁开,汽车还是围绕着一座大山打转,嗡嗡声一直不变。我们看到的,还是那些刚刚种下小麦的土地,和几间草房子,只是,它们越来越近了。
我看看爸爸,他也在看我。他脸色苍白,眉头皱起来,我知道他一直忍耐着。
他一直都是这种忍耐的表情。但如果问他,他是不会承认的,唯恐引起我的不安。
大概我的脸色也不好。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包姜片。
“爸,你做的吗?”
“嗯,我用盐腌了一下。你含一片,挡挡汽油味,就不晕了。”
“我想开窗。”
“可是,”他看看周围,“太冷了,别人会受不了的。”
“那就不开了。”
他想想了想,说:“忻——”声音犹豫。
“嗯?”
他又等了一下,我转过脸来了,他才说:“我一直担心,你吃了那么多苦,会不会变……”
他又不说了,望望我,又望望前方,再望望我。
我猜到了他的意思。
“爸,我不会变坏。真的,爸。并不是所有运气不好,或者吃苦受屈的人,都会心怀抱怨,变得恶毒。至少,你的儿子我就不会。”我像他的同龄人一样,认真地告诉他,“我只是觉得,夏天的那几个月,我好像活了几十岁。”
“对不起,儿子。”
“为什么?你没有对不起我,爸爸。我们快到了吗?”
“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
我们在一个叫风谷的小镇下车。
我曾经对这个小镇多么熟悉,爸爸带我来赶集,街头街尾都挤满了人,他总是先买一块香甜的发糕给我,然后再去挑选家里需要的菜。我们挤出人群,立刻闻到新鲜的牲畜粪便气味。然后我们背着一箩筐土豆青菜,唱着歌回风谷中学的家了。
小镇添了很多房子,但从前那温馨、充满活力的景象不再。街道肮脏,杂乱,尽管是冬天,车开过的时候,仍然卷起灰尘的巨浪。
从风谷镇,得走五里路,才能到风谷中学。中途,我们在以前爸爸常来挑水的龙井那儿歇息。冬天的井水热气腾腾,井水依然甘甜,它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四周的灌木长得更高更茂密,让我觉得很安慰。一朵朵只有冬天才有的,粉红色的刺蔾花,点缀在干枯的灰白色的荆棘上,好像童年时候的一张张笑脸,来迎接我了。
离开龙井,再穿过一大片庄稼地,又翻过一个小山坡,就看到学校了。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爸爸指给我看——松树林,教学楼,大操场,教工宿舍。我们加快步伐,我们走下山岗,飞跑下去,脚后跟震得我身体里的骨头痒痒的。近了,近了,到了!
但是,它们没有了我童年记忆中的庞大和广阔,几栋水泥房子可怜巴巴地呆在山洼洼里,没有钟声,也没有人影,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
(在我的记忆里,松树林是无边无际的,将整个山岗覆盖,是和天边那些像房子、像军舰、像岛屿的白云连在一起的。而大操场,那么辽阔,我们可以整天在上面奔跑……)
校长出来迎接我们。天冷,他戴着厚厚的雷锋帽,帽耳朵拉下来,紧紧包住下巴。
校长说:“这就是周忻啊?哟,长这么大了,戴上眼镜,像个小大学生哩。”
我不好意思:“我上初一了。”
等他把帽耳朵掀开,我才依稀想起,这张脸孔曾经熟悉——他是爷爷的学生,爸爸的同学。他老了,下巴上有花白的胡茬。我转头看爸爸,爸爸也老了,只是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没有感觉出来。
校长住在学校里。假期,学校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人了。
他带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有绿色琉璃瓦的苏式教学楼已经不见了,现在的教学楼是混凝土的,有三层高。我们住过的木房子被拆掉了,那儿现在建了两层水泥房子,是学生宿舍。
我感到很失落。
学校的四周,被大片的村落围住,从东边开始,分别是张家寨、李家寨、王家寨。
校长是张家寨人。他说,当年爷爷把校址选在这里,就是考虑这几个上千户人家的村寨,有太多读了小学就在家务农的孩子。
村寨的下面,是大片的庄稼地。再往下,就是峡谷和河流了。
我们重新回到大操场上。操场铺上了水泥,又冷又硬。过去的操场是泥土的,十分光滑,我们喜欢光着脚在上面跳跃,是很有弹性的。
操场边,那两株挂大钟的杉树还在,钟已经不在了。校长说,现在都用电子钟了,就在教学楼里。
那么,敲钟的大爷也不在了。
总之,现在的学校,和任何学校都是相似的,有操场、旗杆,有教学楼和行政楼,千篇一律,它不是我童年时的那个学校了。
爸爸指着操场北面的两棵大树,问我:“超,你还记得那两棵树叫什么名字?”
“青冈树。爷爷说,它们是气象树。如果看见青冈树变红,就要下雨了。”
“嗯。你还记得,在这里看过的电影吗?”
我想了想。从前,每隔一段时间,爷爷就会请外面的电影队来学校放电影,银幕就拉在两棵青冈树之间。
“我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还有《秋菊打官司》,还有……”
爸爸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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