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获遗产领命圆明园(2 / 2)
进了百望山,他没去找美玉,而是直接到医馆宿舍楼给自己的常备客房休息。也许是带着因与如月厮混产生的对美玉的亏欠,也许是带着因与如月厮混产生的身体上的疲惫,总之,他没像往常那样,去找美玉。三爷也多少察觉到了自己心境的微妙变化,这次大哥出事儿,他突然意识到,所谓门楣,所谓家世,真能在关键时刻,救命。没有沈家,大哥此时恐怕凶多吉少。由此,他总算想起了亏欠着嘉柔的那纸婚约。三爷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繁杂乱的事儿,抛到脑后。但也决定,今晚不去找美玉。
请允许笔者在此时跳出来说一句,要是现在问三爷他是爱美玉还是爱嘉柔,说不定他会说,他更喜欢那个如月。具体是哪个如月,他也不知道。
夜里的山脚格外宁静,三爷的马蹄声被美玉听了真切。她快步从护士站走进一个空着的病房,站到窗口处,借着月光,瞧见三爷匆匆走向医馆宿舍的背影。换往常,他都是直接奔着自己的护士站来的。自从上次匆匆被家丁叫走,已有多日未见。这一来,便又与早前不同。美玉心里冷了一下。
走过宿舍楼时,正巧巴斯德从医馆里走出来,他夜巡完病房,准备回宿舍休息,便追着三年的脚步。
“三爷。”巴斯德叫住三爷。
“院长。”三爷特意轻声说,他不想惊动了美玉。
“这么晚。”巴斯德问。
“嗯,办了点事儿。”二人边说边往宿舍楼走。
“院长,到我房间聊两句。”三爷想跟巴斯德打听他们去看诊的事儿。
进了房间,三爷轻轻关上门。
“怎么了三爷,这么严肃。”巴斯德放下手里的病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了一天,他很累。
“听说,您这边,会去瀛台出诊?”三爷问。
“瀛台?”巴斯德不解。他虽已经来京十多年,中文说的利索,但对隐语还是听不懂。
“就是皇上。”
“哦,哦。的确有这个计划。”巴斯德知道三爷是消息灵通人士,他能知道他们的计划并不意外。
“院长,我去看过他了。”三爷说。
“谁?”院长疑惑地问。
“瀛台的病人啊。”三爷低沉着声音说。
“你去看过皇上?三爷您可真是深藏不漏。”巴斯德笑起来。
“不是,说来话长,但是咱们长话短说,就是我去给那位瀛台的病人看过诊。”
说来话长和长话短说,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巴斯德没听懂。但后面的话他听懂了,三爷去给皇上看过诊。
“您怎么会给皇上看过诊呢?你不是大夫啊。”巴斯德长大了嘴巴问。
“我算半个大夫吧。嗨,总之我去了。我是要告诉您,病人的病情。”
“哦,哦。好。您说三爷,您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纳闷,为什么你们自己的大夫不看,要我们再去看。”
三爷说:“病人常患遗泄,头疼,发热,脊骨痛,无胃口,腰部显然有病,肺部不佳,似有痨症。面部苍白无血色,脉甚弱,心房亦弱。”然后他又把药方的内容给巴斯德列了一边,讲了讲每副中药的药效,结合病人现在的情况,这些药可能会发挥的作用。哔哩吧啦说了一大堆,巴斯德恍然大悟。
“院长,我们都是大夫。哦,我不是,但您是,我大哥也是。我为了,哎!为了保命,做了亏心事。您要是能帮着用西药,把这事儿往回拽拽,那就是帮了我,更帮了病人。”
巴斯德从没听三爷一下子说过这么些话。三爷也发现自己这几日的话是有点儿多。
“嗯,知道了。其实也没别的好办法,要是他真的每天喝药,那也就只能多喝水,稀释一下。”巴斯德说。
“你们没有什么可以以毒攻毒的,两两相抵。”三爷胡乱出主意。
“三爷,我就说您不是大夫,病人又不是小白兔,怎么能以毒攻毒。”巴斯德摇头。
“得,我用词不当。您明白我意思就行。”三爷 笑起来。
“明白明白。医者父母心,不管是东交民巷还是西交民巷,咱们都是看病第一。”巴斯德拍着三爷的背说。
三爷拱手作揖道:“院长,病人若是没几天就出了事儿,那我们全家还是得背锅;若病人能稳定下来,那虽然老太太那边心有不满,但也不好真对我们怎么样。方子是他们的方子,他们只能怪自己的方子不好使,只有这样,我们一家的命才能保住。”
巴斯德知道三爷是真的着急了,林家也是真的摊上了事儿,巴斯德也是医生,他最恨假借医生之手的谋财害命的事儿。巴斯德上前两步,握着三爷的胳膊说:“三爷放心,我一定尽全力,确保病人安然无恙。”
三爷单膝跪地叩谢,巴斯德赶紧扶起他。
“三爷客气,我们都是行医者,却也都被他们压着,办自己根本不想办的事儿。”巴斯德话有所指,但不便明说。
三爷听出异样,他总算想起李公公所说的龙首。若龙首真的在百望山,那院长定是守护者之一。若强行盗取,巴斯德又如何与他上面的长官们交代?
三爷的思绪被巴斯德打断,他问三爷:“对了三爷,那海淀官衙您去了么?他们是否愿意告知,山顶地的主人?”
“哎呦,哎呦哎呦,”三爷拍着脑门,“彻底忘了!”三爷被近日的事搅得完全忘了那件国之大事。
巴斯德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催您,就是问问。您要是还得空,就帮我去问一问。东交民巷一直催我。”
“您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去。”三爷给巴斯德拱手行李。
巴斯德的话提醒了三爷,他心生一计,若能帮着拿到山顶的地,救了巴斯德的急,那么,就不用费劲地四处寻觅,还让巴斯德背一个看守不利的锅。换句话说,也许他们愿意用山顶的地,交换那一尊铜质的龙首!三爷在权衡利弊间,找到了舒适度平衡点,也许他在为自己几番夜探医馆一无所获寻找新的出路,也许他在为好兄弟巴斯德的前途性命担忧。总之,他决定了,先用山顶的地来换,同步也寻觅着其他门路。两条腿走着,总不会差。
送走巴斯德,三爷坐在宿舍床上,想着最近的事儿还真多,掰着手指头数数:找龙首,找山顶主人,还得等着巴斯德去瀛台问诊,保病人一命。此时的三爷并不知道,三件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事儿,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们彼此间环环相扣,正等着三爷一件接一件地去解开。
脱了外袍,三爷躺下去,感觉大腿疼。他顺着腿疼的感觉想起了昨夜那个记不清面目的如月,接着想起美玉,而后是嘉柔。犹豫了一下,他决定放过自己的右手,钻进被子里,踏实睡一觉。
这一觉睡的踏实,次日一早,神采焕发的三爷直接到海淀官衙打探消息。出门时,他先去看了一眼美玉。美玉正在给病人换药,也没工夫招呼他。
“您先去忙,咱们晚上说。”美玉只瞥了他一眼,就继续给病人换药。
三爷还计划着是不是得给美玉陪个不是,自己几日没了踪影也没跟人姑娘说一声,见她没功夫搭理自己,反倒安了心。三爷策马往南边儿的海淀官衙去。
海淀官衙的师爷对三爷很客气,毕竟是大栅栏的富贵人家,又时常麻烦林家问诊抓药。三爷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开口问道:“山顶的地,是谁家的?”
“怎么您也来打听。”师爷问。
“还有谁?”三爷问。
“那个法兰西人,叫巴什么的。”
“我就是受他所托,来打听的。”三爷说。
“嗯。”师爷不说话。
“对了,有何蹊跷?不能说?”三爷问。
“百望山是个好地方,舍不得给洋人。”师爷摆着手说。
三爷没言语,他也觉得整座山都被洋人端了,是有点说不过去。
“那这么着,您告诉我,地契的主人是谁,我寻思寻思。”三爷递过一块翡翠。“琉璃厂淘换来的,好东西。”
师爷接过去,“真好!真好!你等着,我去看看地契记录上,写的谁。”师爷揣着翡翠离开。
三爷坐等了一小会儿,师爷就回来了。
“爷,”一块翡翠的劲儿真大,师爷直接称呼三爷“爷”了。“您记下,所有权人的姓名,叫“易杭彩”,杭州的杭,彩色的彩。是从杭州嫁过来的。”
“家住哪里?”三爷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他迫切地需要师爷提醒自己。
“家住,我没看,我进去再看一眼。”
三爷起身左右踱步,他很想知道,这位易杭彩,是不是自己猜测中的那位夫人。
又是一小会儿,师爷出来,嘴里念叨着:“通州,通州!”
三爷的脑子嗡了一下,“通州大营御马沈家?”
“正是!三爷人脉就是广,通州都有熟人!”
三爷拍拍师爷的胳膊,“谢了大哥。回见。”
“等等 ,我们这些年去过通州几次,就想要回那块地,人家不卖。说是祖上的遗产,山脚已经卖了,就剩下山顶,再不能卖了。”
三爷点点头,再次拜谢后。离开海淀官衙,三爷不知是往北去百望山还是往南去通州。要是去通州,自己得找辆车,这段日子来回奔波,屁股和腿都快废了。
可若回医馆,巴斯德准得问东问西,那还是回西直门吧。去大后仓叫车夫拉着自己去通州。这本来也不是急的事儿,正好一路上,仔细筹划一下。
“我要龙首,龙首在百望山九国医馆里;巴斯德要山顶,山顶在沈夫人手里;我若用山顶换龙首,那我就要去求沈夫人;我求了沈夫人,那必定得和嘉柔完婚;我若和嘉柔完婚,那美玉怎么办?”三爷想着,用手指点着比划着,他绕啊绕,把自己死死地缠住了。
“先不想这么多,先把这位易杭彩到底是不是沈夫人的事儿弄明白再说。不过他们家的陪嫁老妈子,确实喊过沈夫人“阿彩小姐”。”十有八九的事儿,被三爷翻来覆去地想。若此人确是易杭彩,那下面的戏,改怎么唱呢?
马车晃荡颠簸,大半天才抵达通州,沈夫人迎出来:“你沈大哥还没回来,不然今儿晚上你们兄弟好好喝一顿。您这是吉人自有天相,化险为夷。”
本草堂林家完好无损地度过难关,沈易氏从心眼儿里替三爷他们高兴,也替自己和女儿高兴。
“嫂子,这都亏得我沈兄帮忙,要不然,我就大恩不言谢了。”三爷犹豫要不要提山顶那块地的事儿。
沈易氏扭头对丫鬟说:“快去厨房给三爷端一碗雪梨汤,天燥,润润肺。”
“您客气。家里从杭州新进的莲藕粉,回头给您送来。”
“哎呦,我还真是念这一口儿。”沈易氏不由得笑起来,连忙用帕子捂住嘴,努力收住笑。
“杭州好地方,山清水秀,多姿多彩。”三爷捧场。
“可不是,山多姿,水多彩。”沈易氏想起自己的名“杭彩”,心中一阵骄傲。
三爷正嘀咕着若就这么直接开口问您是不是那位易杭彩,也太过冒失,犹豫不觉间,嘉柔端着雪梨汤走进来。原来她一直侯在廊上,见丫头端着茶水过来,便唤住她。自己接过茶盘,进了前院北屋。
沈易氏见嘉柔闯入,心里“哎呦”一声:“这孩子也忒上赶着了。”
三爷见柔姑娘进来,心里也“哎呦”一声:“怎么闹的这是。”三爷客气的站起身,给嘉柔行礼,嘴上念叨着:“您受累。”
“我来给您陪个不是。”嘉柔说。
沈易氏被女儿的话,以及女儿在三爷面前的样子吓住了,一点矜持和害羞都没有。
三爷也被这话弄得慌起来,他磕磕巴巴地说:“姑娘您客气。哪里敢当。”
“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您。”嘉柔知道自己没什么与众不同,三爷哪天说不要她了,也不奇怪。
“不是,您看您说的哪一出,没有的事儿。”三爷冒出一头的汗。
沈易氏见不得女儿低三下四的样子,她起身说,“行了嘉柔,不早了,三爷得回了。”
三爷本意是想住在通州的,他不想再赶回城里去,太累。可听着夫人的话,他也只好不情愿地答应。“是,我先回吧。”说罢往外走,此时他已经不顾上沈夫人是不是易杭彩的事儿了。嘉柔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原本就烦乱如麻的思绪。
沈易氏见三爷往外走,也跟着站起来:“对对,他三叔,赶紧的吧,街上乱。”她用身体挡住嘉柔,引着三爷往外走。会客厅里,剩嘉柔一人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你至于的么你!你跟他道哪门子的歉?你那点春心,就不能给我收一收。收不住你就回杭州。”沈易氏很生气,硬狠狠地说,她气不过自己的宝贝女儿,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他林老三,那个差点就全家问斩的林老三。
“好,那我回杭州。”嘉柔掉下一滴眼泪。
“怎么不是他给你道歉啊?你要是想不明白,就去祠堂跪着。”沈易氏说完,甩手回后院。
嘉柔嘴上顶撞着长辈,心里却慌得很,刚刚三爷一口一个“您”,“您”。他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难为自己是真不把他当外人,他怎么就不解人意呢?到底是不解人意,还是心里没有。今天这一出,就是一个大耳瓜子甩在脸上,真疼!
“我确实是失了心疯。”嘉柔自言自语着,她不肯跟着老妈子回屋去睡,任性地在祠堂和衣而卧,屋外秋风呜呜吹起,伴着她的思愁。
耗光了神的三爷回到大后仓小院儿,他的小院儿不大,方方正正的三进四合院。北屋是东西两间相连,西间卧房,东间摆放琉璃厂淘换来的文玩,会客时,与来者一起品头论足这些好东西。
今夜,三爷借着油灯看了会儿东间的那些宝贝,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回到西间,一头栽进床里和衣而卧。屋外秋风呜呜吹起,伴着他的鼾声。
秋风吹起的,还有菜市口的挽歌。几日后,人们围观着行刑,拍手叫好。
巴斯德也是在这个秋风吹起的日子,带着他的工作助手伯驾,一起进了瀛台,帮那病人问诊。巴斯德拎着巴黎风格的精巧皮箱,顶着金色的头发,用绿色的眼睛,仔细观摩着宏伟壮阔的东方皇宫。这皇宫很大,走了很久,他跟着太监和东交民巷的公使走过一条跨越水面的小石桥 ,巴斯德心想,前面的小岛就是三爷口里的瀛台。
“您当心脚下的路,前面就是南海瀛台。”领路的公公掐着嗓子说。
巴斯德从医生的角度,看着眼前的公公。他好奇地想,失去了睾丸的男人,身体上会发生那些变化。如果有这样的案例可以拿来做医学研究,那将是多好的课题。低头间,他又想起自己虽然不缺少睾丸,但也没有男女之事,其实自己本就可以拿来做案例,仔细研究一下,也是不错的课题。想着这些,巴斯德的嘴角扬起别人察觉不到的微笑。
虽然三爷已经向巴斯德介绍了瀛台的情况,但眼前的景象还是有些超乎他的想象。桌椅摆设上落满尘土,窗户纸有些破损,冷风从那里吹进来。巴斯德和三爷一样,迟疑了很久才走近病人的病床。
挂好听诊器,巴斯德请病人坐起来,他先是用法语问:“您是否要喝一口白兰地?”然后等着翻译进行翻译。
一旁的翻译准确地翻译了这句话。巴斯德点点头,他认可翻译的翻译非常准确,也心想,这么简单的中文自己完全胜任,但也理解在这样的场合,必须走这样的过场。
然后,巴斯德在病人的前胸后背认真地听;又拿出压舌板,让病人大口的说着“啊”、“一”;接着,他扒开病人的眼睛,仔细查看。这个检查病人是否死 亡的典型动作,惊动了一旁站着的李公公,但他没吱声,等到巴斯德放下手,李公公才吐出一口气来。
巴斯德叫来伯驾,说:“你也来查一下。”
伯驾俯身,把刚刚巴斯德的检查,又重复做了一遍。
“您看着如何?”李公公问巴斯德。
“我看着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巴斯德说。
一直低着头的伯驾,看了一眼巴斯德,他心想,这病人明明苍白无血色,心跳无力,精神不振,为什么院长要说他没有病呢?
“大夫,开些什么药?”李公公问。
“药,会在和东交民巷商量后,给您送过来。”巴斯德收拾着出诊箱,头也不抬地说。“近日让病人多喝水,休息好。”
“您受累,慢走。”李公公笑脸相送。
巴斯德离开瀛台,一阵秋风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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