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李公公丧命三爷慌 1(1 / 2)
三爷气鼓鼓地下楼,到了一层,他还是到护士站转了一圈。他气得不能自抑,抓着正在护士站值班的美玉进到她的房间里。他一把抱住她,紧紧地,然后又松开。美玉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绝不能跟那个伯驾走?听见没有!”三爷抓着美玉的肩膀,一句一字地说。自家的地和东西都被洋人占了,那自己的女人就不能再随了去。
美玉摘下护士帽,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您是来跟我赔不是。“
“我又怎么了?”三爷被美玉的话噎着了。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往外拿那些东西的时候,您说改日来给我赔不是。”美玉盯着三爷的眼睛说。
“哦,对,我突然惊扰了姑娘,是得赔不是。还得谢谢您随叫随到。”
“三爷的话我总记得真切,您还会认为我要去美国。大后仓我都嫌远,别说美国了。”美玉诧异三爷少有的激动,也埋怨他到如今都不懂她的心。伯驾再好,她也不会跟他走的。
“行,行。您有这话就行。”三爷点着头,推开美玉。
“您这是怎么了?”美玉关切地问。
“心烦,我也纳了闷儿了,怎么四周都是水壶,哪一壶都不开!”三爷一屁股坐在美玉的床上。
“要么拿走几个水壶,专心开一个;要么就都照应着,水多火少,慢慢等着一个接一个的开。您就别心急着要一起开了。”美玉说。
这话闪着智慧的光芒,三爷像是想通了什么。他看着美玉,说:“你怎么那么聪明?”
美玉笑笑,“我这不是聪明,我这是磨出来的。”
“我怎么磨不出来。”三爷打趣道,他慢慢走向美玉。
“您是大户人家没受过罪,自然不用费心思去磨什么。算了,不说了。又扯到这个上。”美玉绕开三爷。
三爷追着她,试探着问:“我在你这儿休息会行么?”
美玉无奈地看着三爷,说:“那您不又多了一个不开的水壶?。”
三爷说:“就想把这壶水烧开了,偏偏这壶就是不肯开。”
美玉重新戴好护士帽,说:“嘉柔真是个好姑娘,她。”
美玉的话说到一半,三爷就打断说:“我娶她,是因为。”
美玉看着三爷问:“因为什么?”
三爷低下头:“我需要山顶那块地,至于为什么,你就别问了。”
美玉说:“甭管什么缘由,您总是会娶她的。您还是先把她那壶烧开了吧。”说罢,就要走。
三爷追着说:“我看你们俩相处的挺好的。”
美玉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迈步离开。
三爷坐回床上,想不懂为什么两个姑娘都瞪了自己一眼,合着自己两头都没落好。他拍拍大腿,悻悻地抬屁股走人,他想回大后仓去清静几天,但又困意十足,只好先到他自己的宿舍,先睡个午觉。
虽说龙首尚无踪影,但那箱珠宝算是交了半个差。也许这半个差够李公公他们忙活上一阵子,但三爷心里却甚是不爽快。他宁可什么都没找到,也不愿自己图来图去,是一箱金银。这和自己当不顾身毫不犹豫投入组织的初衷,相去甚远。
三爷懒得骑马,找了辆拉脚的马车回西直门大后仓去。
车驶入城内,三爷像是一下子从幻影里跌回人间。看着西直门下,外省客商、本地的小贩、驮着货物的骆驼队和插着皇家黄色小旗的拉水骡车混杂一处,好不热闹。进了新街口儿,当铺和钱庄开着门,满汉菜肴的饭铺小伙计门外大声着拉客,洋货店雇佣了西洋乐队捧个热闹,这一副车水马龙,伴着路边你来我往的寒暄客套话儿,三爷终于放松下来。他想着今晚后厨会做什么,也寻思了一下,要不要去找个如月来。
车停稳于本草堂药材库店铺大门处,朱一河的儿子朱全有出来接。
“三爷好。”全有和嘉略同岁,今年十四。
三爷一下子没想起来这人是谁,疑心地看着他。
全有赶忙解释:“三爷,俺是通州大营沈家大宅的管家,朱一河的儿子,朱全有。”全有的折扣山东口音,提醒了三爷,三爷点着头,说:“对,想起来了。所以你是看着门房儿呢?”
全有学着三爷的口音,使劲地冒着京腔说:“对,看着门房儿。”
蹩脚的儿化音弄得三爷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多天,他头一次会心地笑。
全有俯身随着三爷往里走,边走边问:“三爷嫩晚上吃点什么?”
三爷被他纠结于京腔和山东话的口音,逗得呵呵笑起来:“有什么吃什么。不在意。”
全有点头哈腰地说:“得嘞,俺去厨房吩咐。”
许久未回柜上的三爷,应该停留片刻,跟掌柜们寒暄客套一会儿,但这两天实在浑浑噩噩,柜上的事儿根本无心过问。只和掌柜的交代了句:“明儿跟您说。”就径直进了后院。
洗过手,抹了把脸,三爷想着开饭还早,就朝后院的小门儿去,他要到西堂看看胖副手。
“怎么了三爷,这是。”胖副手正在西堂后院的小储藏间,摆楞一瓶红酒。这储藏间,也是他们二人时常把酒言欢的地方。
“哎,烦得慌。”三爷说。
“有日子没见,去哪儿烦去了?这么好的事儿,也不想着我。”胖副手嘻嘻笑着问。
三爷吸了口气把身子往后靠,然后扭头把那口气重重地吐出去,说:“边儿切!别惹我。”
胖副手说:“得了啊,我想烦都没什么可烦的。每天就是念经,吃饭,再念经,再吃饭。”
“是啊,瞧瞧,怎么都瘦成这样儿了。”三爷看着又胖了一圈儿的胖副手说。
“您可真会说话。我还是回去念经吧。”胖副手拍着肚子说。
三爷总算逮着了比自己不如的,笑着拦住他说:“您恼什么?这不就是和尚应该干的么?中外和尚一个样儿。”
胖副手从不和三爷计较自己到底是“和尚”还是“神父”,他挑了挑眉毛说:“胖就胖,念经就念经,至少没人动我?”
三爷也挑了挑眉毛,问:“说来听听,几个意思?”
“听说,他们要换了巴斯德。”胖副手耸耸肩,然后哼哼哼地笑起来。
“哎我说你小子,怎么这么幸灾乐祸。对金先生是,对巴斯德也是。要不您就一直在这儿当副手上不去,您就不知道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忧领导所忧,乐领导所乐。您这么瞧着领导笑话,能提拔您么?”三爷把胖副手编排一顿。但他也心中一惊,他一直认为巴斯德离开百望山是自己主动申请的,并非上面赶他走。可胖副手的话听起来更像是被动离开,难道巴斯德的上级,发现了他们拿走珠宝的事儿?三爷急于掩饰内心的慌张,赶忙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接着问:“因为什么?”
胖副手被三爷这段长篇大论吓得说不出话,他缓缓地回应道:“三爷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啊,我确实喜欢跟领导对着干。”说罢,胖副手嘿嘿笑起来。
三爷陪着他嘿嘿乐了一会儿,继续追问,他想从胖副手口里,得到更多消息:“那到底为什么,他们要换了巴斯德?”
“疗养院呗,嫌他忒慢,没进展。我就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那么着急,把我们赶到山上去?”胖副手又耸了耸肩,干了手中那杯酒。
“就因为这?”三爷试探着,希望从胖副手这里打听到更多消息。只要不是那些珠宝的事儿泄露,那三爷心里便踏实一些。
“我说也是,疗养院有那么重要么?他们应该努力改善一下我们西堂的伙食,我们是几个堂里最穷的。要不是有您,吃都吃不饱。”胖副手抱怨起来。
三爷站起身背着手左右前后绕圈,胖副手坐着唠叨个没完,后面的话,三爷一句都没听到。
胖副手见三爷绕圈,招呼他坐下,说:“要我看,是这么个逻辑:西堂是块宝地,看看那泉水,哪儿找去?欧洲大陆都没有一口堂里,是有水泉的。他们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就是看中这块地方,借口把我们送上去,他们好接手。”
“嘿嘿嘿,停啊,这话我不爱听!这我们的地儿,怎么就在你们之间倒手了 。再者说,弄走你们俩用得着兴师动众的盖一座疗养院,还在那么老远的山上,您也忒觉得自己个重要了。”三爷每次起急之时,就话多,还特利索。
“您急什么?又没让您去住那荒山野岭的养老院。莫非三爷舍不得我?”胖副手满脸坏笑。
三爷溢于言表的焦虑的确事出无因,不合逻辑,论那疗养院也好,胖副手搬离也好,他都犯不上这样气急败坏。他赶快收敛心神,也埋怨自己还是不够老练,平日里被称为沉稳,也不过是不善言辞罢了,距离喜怒不形于色,还差得远。
“我可不就是舍不得您啊,您走了,谁跟我喝酒?”三爷顺着胖副手的坏笑,也笑起来,他努力把话题引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不想谈得过深。
“他们要真的换了巴斯德,那我们用不了一年半载,就得离开这儿。得,反正这是咱俩谁也使不上劲的事儿,谁听咱的?等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吃瓜吃瓜。”胖副手递过一块西瓜。
三爷瞥了他一眼,说:“最近学了不少话啊,一套儿一套儿的。”三爷心里想着疗养院的事儿,敷衍着胖副手,也不想就那些话题深究。
胖副手放下酒杯,说:“我发现跟您说话,特费劲。”
三爷歪过头,问:“怎么了我又。”
胖副手说:“我刚刚那段富有深意的论述,您不觉得说的特好?您不想说点什么?”
“哪儿段儿?”三爷不解地问。
“嘿,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段。”胖副手一脸不耐烦。
“您不说了么,咱们使不上劲,吃瓜吃瓜。”三爷笑着递给胖副手一块西瓜。
“兄弟,别满腹心事,弄得跟个娘们儿似的。你有多少事儿说不出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龙首没找着么?”胖副手接过西瓜,不满地说。
三爷抿了抿嘴,说:“哎,你!”他本想问“你怎么知道?”,幸好迅速反应过来不能这么说。
胖副手指点着三爷说:“你什么!你要找到了,早就把如月叫来了。”
三爷伸手握住胖副手指点着自己的那根手指头,说:“别指点我。”
胖副手灵机一动,眼睛闪着光,说:“这不叫指点,这叫指指点点。”
兄弟二人开怀大笑,三爷说:“您这中国话学得可真到位。”
胖副手举着酒杯碰了三爷手里的酒杯,说:“喝酒更到位。”
二人喝完那一整瓶红酒,三爷说:“我想到钟楼上看看。”
此时天已暗下来,堂里更黑,胖副手递给他一盏油灯。胖副手看着三爷起身往钟楼去,自言自语说:“就说您满腹心事,这是要上高处解解心宽啊。”
三爷举着油灯爬上钟楼,高处风急,是夏日里最好的纳凉之处。他独自站在钟楼的风里,东南西北四处看着,脑子里一会儿是龙首,一会儿是山顶,还有沈宗福在山脚跟自己说的那些时局,和巴斯德即将离去的消息,三爷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活着活着,竟活出了“家天下”的滋味。大哥没教过他这些,大哥自己应该也没见识过这些,虽然兹事体大到三爷有些承受不住,但无论如何,自己应该是林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人了,想到这里,他内心很是很欣慰。欣慰之时,自然想起美玉,顺着又想起嘉柔,她们各自瞪了自己一眼,想着想着,三爷美滋滋地笑了。他举高双臂,伸展上身,衣袍随着高举的双臂向上拉,摩擦着腰部以下的某个部位,他机灵了一下,觉得是得找如月过来坐坐了。
正准备下楼,三爷听出门口传来山东口音的对话,便端着油灯下了钟楼。
管家朱一河的儿子朱全有从前院的大门走进来,正跟门房儿说要找三爷。
“怎么了?”三爷见全有有些急,赶忙问。
“一个官员打扮的人,来问药。掌柜的让我赶紧来找您。”
三爷纳闷,怎么是官员打扮的人?难不成又要被瀛台请去问诊?他把油灯交还给门房儿工人,带着全有往后院去。
“三爷,大门在那边儿。”全有说。
“从这儿走,近。”三爷说。起先两步三爷走地很快,但他马上提醒自己,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便刻意放缓了脚步。路过储藏间,见胖副手正在门口啃西瓜,满脸是西瓜汁,三爷看着他滑稽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他边开那过道的小门儿,边对胖副手说:“明日到同和局,吃九转肥肠。”
胖副手满嘴都是西瓜,一时咽不完,就抬手笔画了一个OK,全有不解地问:“三爷,那是什么意思?”
三爷说:“那是“好”的意思。”
全有也学着比划起来,比划了一路。
所谓官员打扮的人,其实是李公公。全有到京不久,分不清官场上的事儿。三爷见来者是李公公,现是松了口气,却又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药材库前厅,李公公正同掌柜的唠家常,见三爷过来,笑嘻嘻招呼道:“哎呦,咱三爷什么时候见什么时候眼前一亮。”边说边走过来。
“李公公,好久不见啊。您老满面红光,近来还不错吧。”油灯昏暗,黑灯瞎火,二人睁眼瞎一样地互相恭维。
“托您的福。我还满面红光呐?哎,林家大爷上次开的方子用完了,再跟您这里拿一副。”说吧,李公公递出来一副药方。
“这方子我熟儿,您稍等,我亲自去配。”三爷迈出一步,又收住脚说,“得,干脆您直接跟我进来得了。您看着我配。”三爷嘿嘿笑起来。
进入里屋存放上品药材的房间,三爷拿着药方,一边抓药一边说:“出了什么事?您亲自来店里。”
“多亏了您,上头很是满意。还有,您别介意,确实是上头不让说,怕队伍里有人起了歹念。您别多想,就连我也不知道竟是那么一大箱真金白银。”李公公解释道。
三爷很想问,怎么夫妇俩是知道的?但又觉得,李公公能如此出言安慰自己,已经不错了。自己也就别不识好歹地不下台阶。既然李公公能这么给自己脸,那还是赶紧兜着。
李公公见三爷不说话,安慰道:“三爷无需委屈,这等事儿,都是提着脑袋,知道的少点,到能多睡些安稳觉。”
三爷说:“公公,您说的对,不过也有些差矣,知道的多还是少,都睡不好安稳觉。上了这船,就下不去了,也不想下去。”
李公公笑笑,说:“三爷的话口儿,越来越上道儿了。
“那是,跟着公公,竟也学了些官场上门道,怎么说,怎么听,还真是学问。”三爷心想,没有那箱宝贝的蹊跷,他是学不会这些里格楞的。
“上瘾了吧。”李公公笑着问。
三爷说:“上瘾了。对了公公,那后面呢?龙首咱还找么?”
“哎,说不好。还没给个准信儿。有人怕了,有人退了。想必您也听说了最近的事儿,虽鸿章大人反对废立,但东交民巷还是不表态。东交民巷不表态,咱们爷,就算有了龙首,也,也不好说。头绪太多,我也找不到什么逻辑,推断不出什么结论。”
三爷紧接着问:“那合着,现在到底是谁当家?”此刻三爷想起了巴斯德的话,“他是百望山的一家之主,他说了算。”听公公的意思,是如出一辙啊。
李公公说:“照目前着左右都说不通的事态,我不知道谁当家,但我们自己人肯定没当这个家。这么推,才能合上逻辑。”
“哎!我们怕洋人,又要用洋人。后院那芝麻大点的西堂,洋人之间你挣我夺,那可是咱们的地儿,咱们人谁能管?听您的意思,这天下,谁说了算,也得听着洋人的?爷能不能名正言顺,还得听洋人的?”三爷放下手里已经包好的药。
李公公自行拿过药包,说:“稳妥推进吧。若要停,我会给你信儿。”
三爷不解什么是“稳妥推进”,问了一句:“稳妥推进到底是稳妥还是推进?”
李公公说:“三爷这话问得到位!”
“您别笑话,我是真不明白。”
李公公说:“我理解着,就是没决定是否停下,能往前推,就往前推,推到哪儿是哪儿,但中途不可惹了麻烦。”
三爷冷笑道:“就是出了什么事儿,先自己担着呗。”
李公公笑道:“就算不是稳妥推进,有了什么事儿,也是自己担着。”
三爷嘿嘿笑起来:“跟公公聊天真是过瘾!也好,正需要些时日去找,他们是把龙首挪到别的地方了。”其实,三爷早就上了瘾,就算上头说停,他也会继续找下去。
李公公回身要走。
“公公,病人身体可好?”
“病人?”李公公不解。
“就是瀛台那位病人。”三爷解释着。他是真的关心那位病人可安好。
“哦,无恙!无恙!” 李公公拱手告辞。
“无恙。”百望山医馆里,巴斯德说出同样的话。
“可他确实消瘦,面目苍白无血色,心跳无力,精神不振,”伯驾摇着头念叨。前几日,东交民巷的官员来请巴斯德再入瀛台问诊,巴斯德又带着伯驾同往。他倒不是对自己的医术没有信心,只是带个人同往,可以佐证自己的判断。
“无恙就是无恙!”巴斯德院长很明显地不耐烦,打断了他。
伯驾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说:“对不起院长大人,我不该把真话说出来。”
“你!”巴斯德缓了口气,接着说:“好了孩子,有些事情,我们只能配合。就好像那些简单的问诊,我们都用流利的中文完成。但,必须讲洋文,因为必须有一个翻译在场。这才符合程序。谁都得在程序里过日子,不是么?”
“好,我同意院长,那,我能否知道,那位病人,你们给那位病人,每次都开了哪些药?”伯驾用尽可能缓和的语言,去接近事实的真相。
“亲爱的伯驾医生,你会给一个没有病的人开药么?如果是,也是一些安慰剂。好了,我们不谈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比百望山还高,不在你我的能力范围内。”巴斯德抓起自己的听诊器,快步离开。
伯驾看着院长的背影,不再说话。他转身过去看嘉略在那里整理的病案。嘉略很想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但他意识到气氛太过严肃,便装着什么都没听到,头也不敢抬,直到侧耳听着巴斯德走出病案室,才抬头问:“院长怎么了这是?这么大气性。”
“典型的肾病,为什么说无恙?恼羞成怒,这是说谎后自我防卫的典型症状。”伯驾翻着病案说。
“你们在说谁?”嘉略问。
伯驾愤愤地,用手指着病案,“这是谁写的病历,日期都没有!”说完,他使劲在病案上敲打着,又重重拍了一掌,然后甩手而去。
此刻,嘉略根本不顾上他们口中的病人是谁,是否有病,是否真的是肾病,他只顾着冒出一头冷汗,因为写错病历是医馆大错,嘉略吓得赶紧伸头去看,发现果然是自己的笔体!
“哎呀哎呀!惨了惨了!”嘉略自己叨咕着,他如临大敌般,额头瞬间又激出一层汗。
嘉略用手指着那些字体,小声念着:入院前7天无明显诱因解小便时发现尿中有大量泡沫,持续很久不能散去,伴颜面水肿,呈凹陷性水肿,伴尿量减少、发热、腰痛等症状;无肉眼血尿,无胸闷、胸痛,无呼吸困难、紫绀等症状;患着精神较差、睡眠欠佳、大便正常。
“哎呀哎呀,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哪天哪天?”嘉略搓着手,脚下踱着小碎步,他只好又默念几遍病情描述,努力回想是哪天的事儿,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总算把日子补了上去。
容川走进来,看着表哥慌张地样子,问:“怎么了表哥?”
嘉略尚未平复心情,腿还是软的,说:“别提了。并案没写日期。”
容川啊了一声,说:“这么大意。”
嘉略说:“我这毛糙的劲儿,是改不了了。后怕,这要是被人发现了 ,又要面壁一周。那日子不想再来一次。”他松口气靠在椅子上,想起刚刚他们提到的那个有病当没病看的,纳闷巴斯德院长从不会这样。嘉略眼睛直着愣神百思不得其解,容川看了,问:“表哥,你别那么自责,不至于。”
嘉略懒洋洋地说:“我倒不是自责,我是纳闷儿。”说到这儿,嘉略想起自己刚刚补充的病案,正是肾病。他看向容川,愣着神儿。
俩孩子大眼瞪小眼儿,走廊传出匆忙的脚步声,伯驾在门口探了半个身子,一闪而过,大声说:“你们俩,急诊!”
学生们最喜欢的就是急诊,新鲜的病人带来的是新鲜的病例,一场急诊学到的东西,能有效帮助他们理解书本上枯燥无味的内容。
嘉略腰部一使劲,从椅子上窜起来,小跑着伯驾去追。跑了没几步,发现自己的白大褂上蹭了刚刚补日期时的油墨,只好又跑回病案室,换了一件干净的。他知道这样的污损,被女管家看到,不仅自己被通报批评,值班清洁工人也会被罚。
换好了衣服的嘉略,折返到急诊室时,病人已经在抢救了。
“是受撞击后,脑部水肿引起的深度昏迷。去叫巴斯德院长。”伯驾对站在一旁的容川念叨着。容川拔腿往外跑,一回身还跟嘉略撞了个满怀。
巴斯德院长匆匆赶来,他快速地向伯驾询问初诊情况,伯驾嘀咕了几句,然后俯在巴斯德耳边私语几句,巴斯德像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错愕了一下,又马上回到镇定里。
“准备开颅。”巴斯德果断地下了指令,并指定嘉略和另外一位天津来的医学助理,一起进入手术室。
“容川,去找病人家属签字。”伯驾吩咐容川。
容川出去找家属,找了一圈不见人影儿,跑回来说,“送他来的人都走了。”
巴斯德楞了一下,扭头看看头已经肿成两个大的伤者,说:“准备手术。”
手术进行到子夜才结束,巴斯德疲惫地走回办公室,补充手术记录。嘉略和那位医生助理在病人被推走后,直接躺在手术室地上睡觉,他们站了4个时辰,已经完全动弹不得。美玉把病人推到另一侧的急诊留观室,然后回来给嘉略和那位医生助理,盖上一块轻薄的毯子。
这是医馆建立以来的第一台开颅手术,所有人都格外关注。巴斯德关心着病人的病情,也不忘安排人到东交民巷报告此事,毕竟,这位伤者,是一位下身缺失了核心器官的男性。
嘉略全程参与了手术,很多人围过来询问手术细节,嘉略也很开心地和同事们分享。特别是容川,他没能被巴斯德院长指定进入手术室,有些失落,嘉略便把手术过程,完整地画下来,一步一步地给他复述。容川听了几遍都听不够,提出很多问题,也不免抱怨两句:“我随着院长出诊那么久,他还是更喜欢你。”
嘉略说:“我生猛些,他是怕你见不得脑壳打开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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