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白衣女子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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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利地过了城门,三爷不敢松懈,他以最快的速度往沈家宅院赶去,将车停稳在通州沈家大宅门外。这些洋人如何下车,又成了大问题。

沈家家丁不多,可也不少,里里外外都算上得有十七八位。这十七八位的嘴有严实的,有不严实的,但凡有那个成心或不成心地说了出去,那就大家一起兜着走了。

三爷让嘉略先下车,说:“你先去和你母亲打个招呼。”

嘉略咧着嘴说:“啊?我怎么说?三叔,我母亲可未必同意!”

三爷听了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哎呦我去!医馆那儿怎么那么逞能啊?你那能个劲儿呢?赶紧的,可是一车炸药,我可没能耐再把他们拉回去。”

嘉略咧着嘴挠着头往院儿里去。他跑到母亲屋门外,敲开门,对着睡眼惺忪的母亲示意不要声张,然后小声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哎呦你们可回来了!这兵荒马乱的。”沈易氏只顾着自己儿子回来高兴,就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嘉略见母亲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再说:“母亲,我带回来好些个客人。”

“什么?什么客人?”沈易氏不解地看着嘉略。

“是医馆的大夫们。就在门口马车上等着呢。一共十二个。”嘉略乐着说。

“什么!那些个洋大夫?!这兵荒马乱的,你往家扔炸药呢?!”沈易氏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娘,已经到门口了,您赶紧把地窖的钥匙给我,别声张,这事儿,谁也不能知道。”嘉略推着母亲,去里屋拿地窖的钥匙。

“你可真行啊你,回头把咱们全家都搭进去。”沈易氏一边递过来钥匙,一边掐他的胳膊。

宅门外,三爷又把容川从车上叫下来:“你去找阿贵,让他把下人们睡觉的屋从外面锁好,一个也不能出来。”

然后,三爷对着车里的人,一个一个的嘱咐,把头发遮起来,脸遮起来。

天越来越亮,幸亏嘉略动作快,他飞跑出来,对三爷说:“三叔,都办妥了。”

“得嘞,下车。”三爷小声嘀咕到。

三辆车里的人依次溜进院子,嘉略带着他们直奔后院的地窖。美玉也紧紧跟在最后面。就在美玉要下地窖的那一刻,三爷从后面拉住她,说:“你不用下去。”三爷心里想,你下去也不合适,不能跟一群爷们儿关一起。

美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进是退。伯驾站在地窖口说:“的确不合适,你又不是洋人,就住在院子里吧。”

三爷给伯驾行了拱手礼:“兄弟大度!”

嘉略在一旁说:“别聊了,赶紧盖上,盖上。”

地窖的门关好,所有留在外面和关在里面的人,都松了口气。美玉独站在后院,等着嘉略安排。三爷紧挨着她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说话啊。

嘉略拉着三爷的衣角,说:“三叔,别看了。赶紧请美玉姐进屋吧。”

三爷腿挪不动道儿,嘉略拉开他,自己引着美玉往客房去。沈易氏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来到后院的院子里,她此时顾不上什么地窖里的诸多洋人,一心想着得把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奶奶,安顿好喽。

沈易氏在客房见到正端坐在客座上的美玉,这是沈易氏第一次正对着面看她。她心里不禁一惊:“还真是一尊美玉,白润温和又娇艳欲滴,一夜舟车劳顿,疲惫中尽显的,竟是楚楚可怜。嘉柔遇到这样的对手,败下阵来也难看。”

美玉见沈夫人来,急忙起身请安。

“沈夫人好。前来打扰,多有不便,请夫人见谅。”美玉行屈膝礼。

沈易氏刚要开口回礼,嘉柔捧着肚子走了进来。她真是喜从心生,欢快地叫着:“姐姐,姐姐来了。”

沈易氏撇见自己女儿笑得如此喜悦,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

“嘉柔妹妹,给你们添麻烦了。”美玉笑看着嘉柔,看着她已经笨重的身材,战战兢兢地说。

“怎么会麻烦,美玉姐,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呀。今年过节就请您来,您没来,我可没意思了。现在好了,您可以好好住上一阵子。”嘉柔乐呵呵地说道。

沈易氏看自己女儿傻了吧唧的样子,急忙插嘴道:“就说您是杭州来的表亲,是我的表外甥女儿,嘉柔的远房表姐。你们别记错了,不可让下人们知道了缘由。”

“母亲想得周到,女儿记下了。”嘉柔满脸堆着笑,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见到美玉的那一刻如此喜悦。

美玉看着嘉柔和母亲的一唱一和,羡慕极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母女情,只在和女校校长的相处中,略微感触过一二。

“若家里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就吩咐我。我闲着也是无聊。”美玉向沈易氏表达自己的心意。

“您是客人,怎么能让您操持家务,美玉姑娘玩笑了。只是,我不把您当外人,这十七八个下人,保不住嘴大,得尽快疏散些,留下几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其他的都得打发了去。”沈易氏皱着眉头说。

“母亲,这么兵荒马乱的,打发了他们,他们去哪儿吃食?莫不如都移到大后仓去,那里人多,需要的帮个手也多。这样,也好有个交代,不被人嫌疑。”嘉柔有理有据地说着。

美玉侧脸看着嘉柔,心想,嘉柔已是一副掌家的大夫人模样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去前院,他们一起床就直接走,谁也别进后院儿了。”沈易氏说罢,朝前院儿去。屋子里只留下美玉和嘉柔两个人。

“朱大爷的眼伤好些了吧?”美玉问嘉柔。

“好多了,多亏了医馆的大夫们。对了,听说姐姐要去法兰西留学?那这样一来,岂不是耽误了你们的行程?”嘉柔问。

“也不碍事,不过是船期晚几日。等消停了,我们就走。”美玉嘴上说着,心里却没什么底,但对北京的留恋也油然而生。

“一定要走么?”嘉柔问。

“嗯,机会难得。”

“那位伯驾对姐姐可好?”嘉柔试探着问。

“挺好的。”美玉低下头说。

三爷站在门口,听到了这句“挺好的”。他很是介怀,却也没吱声,静静走进客房,坐在主座上。

美玉赶紧起身,给三爷请安:“一路上承蒙三爷照应,救了我们一众人。三爷大恩大德,医馆上下感恩不尽,没齿不忘。”

三爷见美玉对自己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瞬间烦躁起来。他心说就算在嘉柔跟前,也不用把距离拉得这么远吧,你这么客气,是想说明什么?三爷忍着火儿,不发出来。

大家闺秀自是有大家闺秀的格局,嘉柔察觉到二人的不安,起身说:“我去给三叔和姐姐倒茶。”

美玉起身去拦嘉柔:“妹妹别客气,不渴。”这话没拉住嘉柔,她已迈过门槛儿,转身还把门关上了。

屋内,空气凝固着。美玉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紧张地浑身哆嗦。三爷气鼓鼓地喘着粗气,忍了半天,终于爆发出来。

“您是不是也忒快了,这才几日,就跟那厮好上了?”三爷嚷嚷起来。

美玉本就委屈地想哭,被他这么一闹,顿时泪如雨下。

“三爷把我说的像个破落户,没皮没脸的。”美玉作践自己说。

三爷知道美玉在施苦肉计,但还是中了计,他心如刀绞般地疼,便气急败坏地说:“是我没皮没脸,我是破落户。不然,美玉小姐也不会看不上我,要去什么法兰西,巴黎!”

“您是觉得我无处可去,委身在您夫人家,就要听您破口大骂么?”美玉沉下脸,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盯着三爷问。

三爷抬起头直视着美玉,舟车劳顿的美玉,透着疲惫的娇柔美艳,楚楚动人地站在那儿,让人禁不住要上前去抱住她,好让她在自己的臂弯里,睡一会儿。

“你还会回来么?”三爷控制住即将迈向美玉的脚步,低沉着声音问。

美玉也淡淡地说:“您问这些,又是何苦呢?”

“正好世道乱,就别走了。”三爷丢下所有尊严,摇尾乞怜道。

美玉冷笑一声,“是三爷不要我的。我活不过了,他来日日陪着,我才倒上一口气儿来。如今,已然如此,三爷何苦再回头呢?”

三爷站起来,走向她,说:“什么叫再回头?我从来也没说断啊,何来回头一说。我一直在等,等你同意。”

美玉说:“可您自成亲后,就整整四十五日未露面,难道这不是断么?鬼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美玉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只要你不离开我。”三爷又往前一步。

美玉紧紧闭上眼,挤出眼里最后的泪水,然后转身直面着三爷,一股脑说出她的埋怨:“您就知道你自己合适!前后都是您自己合适!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喜欢,什么时候任性,总之都是您自己合适了就行!您想过我么?我一心跟您好,名声都不要了,我等着您接我走,可您总是意意思思的,有哪次是正经八百地让我跟您走的?你要真的对我称心如意,早就把有的没的婚约毁了,还会等到山顶的事儿?山顶就是个幌子,没有山顶,您也会娶了别人。总之是轮不到我。究其原因,就是我出身卑微,来历不明,配不上您。您爱的,不过是我的脸和身子,您从来就没把我真的当成个人!更从没认真努力过,把我接进你们那宅门儿!您不是在我和谁之间取舍,您是在我和您的宅门之间取舍,而您从未有一刻想过,会放下您的宅门!”

三爷看着说得哆嗦的美玉,心疼地按住她的肩膀。等她说完,三爷低沉着声音问:“我若不把你当人,我会为了你,把这一车洋人,拉倒沈家来?我承认自己任性,只想着自己,也的确脱不开家里,我享受惯了,怕过苦日子。我要是真的喜欢你,应该跟家里断了关系,咱们远走高飞是不是!可问题是,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大哥被关进大牢里的时候,是嘉略父亲帮着运维的。那时候,我就只能顺着完婚了。”

美玉拨开三爷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垂目往外走,边走边说:“三爷歇了吧,累了一晚上。我也累了。”

三爷拉住美玉,想把她搂进怀里。美玉使劲摇着头,挣脱着,她已满面泪痕,哽咽着说:“三爷,您记着,跟您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终生难忘。但我不能辜负伯驾。等日子消停了,我就随他就去法兰西。  我也不会辜负您,几年后,我便自然配得上您的宅门,可那时物是人非,咱还是配不到一块去。”美玉冷笑起来,仰着头,叹息!

骄傲的美玉,在把所有的埋怨说透之后,以这最后的嘲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在三爷脸上。三爷无言以对,因为美玉说得没错,他的确从未有一刻想过,为了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宅门脱离。所以,这一巴掌甩下来的时候,三爷觉得疼,但也觉得自己活该!

那天夜里,三爷半睡半醒,他一直在琢磨,为什么自己会爱一个人,却又瞧不上她的出身!

沈家的下人们都打发到大后仓去,只剩下朱大爷,全有,全有娘,阿贵四个知根知底的。这座四进的大宅院儿,人手不足,沈易氏和美玉,都忙活起来。美玉更是主动承担了洗衣烧饭的家务。地窖里的那十二位洋大夫,日日等着吃喝,还要换洗,可是把美玉忙个底儿朝天。

为了让给大夫们有事可做,沈易氏把自己的藏书都移到地窖,她堆积如山的各式洋文书籍,正好派上了用场。

每到子夜,嘉略便打开地窖的门,让大夫们出来放风儿。伯驾总会拉着美玉聊上许久,三爷看着心烦,就躲进屋子不出来。

艾克曼却总是会找三爷跟自己说话解闷儿,三爷一心二用,一边陪着艾克曼聊天,一边用眼睛撇着美玉,烦躁至极,便和艾克曼商量,自己要去趟燕子湖,看看巴斯德。

沈易氏躲在屋子里,看着满院子的金发碧眼,心说这可真能闹腾。她对嘉略说:“沈家大宅,成了避难所了。”

嘉略笑起来:“您是活菩萨。”

沈易氏冷笑着,“哎呦,我可不是,那位是。”她指着东厢房门口处,正在和伯驾聊天的美玉说。

“母亲大度,什么都容得下。可为什么朱大爷不来问我,偏要抓着伯驾先生,我一样能看。他就是太紧张,其实恢复的很好。”嘉略边和母亲对话,边看着朱大爷,在一旁等着伯驾和美玉说完话。他每日都会站在一旁,等伯驾聊完,便上前去诉说自己眼睛当日的感受。

“让我说你什么好,把洋人招家里来,又把那美娇娘弄过来,你是不怕你姐姐动气是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沈易氏边说,边用力地拧嘉略的胳膊。

“不是,那是三爷不好意思,怕美玉姐折了他,不肯跟他来通州避难,就要我去请。我说您要带上所有洋大夫一起,我就受累去请美玉姐。”嘉略揉着自己的胳膊,“娘我是你亲生的么?真下狠手啊!”

沈易氏翻了个白眼儿,心想那林三爷对活菩萨有情,谁也拦不住。“得了,睡去吧。”

“娘,三叔跟美玉姐到底是几个意思?”嘉略傻了吧唧地问。

“那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可到如今这俩人这么周折,我看老天爷是没那意思。”沈易氏打了个哈切,挥手让嘉略回自己屋去。

次日一早,三爷果真走单骑往燕子湖去。嘉柔和美玉一起床,发现人已经不在了,阿贵告诉他们,三爷要了匹最温顺的马,去燕子湖了。

走单骑自然是快很多,不到一天,便抵达燕子湖。情况比三爷预计的要差一些,村子里住了好些个逃荒的人。三爷把马拴在杂货铺门口的大树上,然后走进铺子,找老板和老板娘。

“哥嫂,我来了。”三爷拱手作揖。

“三爷?哎呦。”老板娘惊叹道。“这兵荒马乱的。”

“出了什么事儿?”老板问道。

三爷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说:“没事儿,过来散散心。可曾见过那位院长在村子里给人看病?”

老板说:“在呢,昨儿还来杂货铺买红蜡烛。”

三爷说:“行,  哥嫂,我先去那医馆伙计家看看。”

老板娘追着他道:“那晚上来家吃饭,在这儿住。”

三爷想了想,“别了,咱三还是别聚头儿。我就搁伙计家住了。”

“三爷想的越发周到了。”老板娘看着三爷的背影,跟老板念叨着。

“这码子事儿,咱都无所谓,咱都是草地上的蚂蚱,怎么过都是过。三爷不一样,他一个富家子弟,好端端趟了这么一趟浑水,幸好这是没什么,这要真有什么,可真是不值当的。”老板扒拉着算盘说。

“也未必,没这档子事儿,他还搁家吃奶呢。你看现在多好,也会说人话会办人事儿了。”老板娘说。

“他以前不会说人话么?”老板问。

“你一粗老爷们人,体会不到那么细。反正我以前跟他说话办事儿,就觉得费劲。且得你哄着顺着他说。”

“嗨,富家子弟风流倜傥,还不是活人惯的。咱中午吃什么?”老板问。

三爷从杂货铺出来,凭着记忆,往燕子湖伙计家找过去。半路上,瞧见一群带着红头巾的逃荒者,围坐一团,席地而坐位于中间的人,正是巴斯德。三爷心中一惊,又一喜,心说“这可是怎么话儿说得了”。

逃荒者们正在请巴斯德看诊,无外乎是些腰疼屁股疼嗓子疼的小毛病。巴斯德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仔细帮那位有咳嗽症状的听诊。

“您抽了多少年烟袋?”巴斯德问。

“二十年吧。二十岁开始抽,今年四十了。”汉子嘿嘿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慢性阻塞性肺部疾病。没什么好办法,别抽了。”巴斯德说。

众人起着哄地笑起来。三爷站在圈儿外听着看着,心说这些人的笑点可真低,倒也真是快活。

巴斯德抬头瞥见了三爷,急忙起身,“行了,今日就到此,明日再来。”

众人散去,三爷上前拱手作揖道:“院长可好?”

“三爷,您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巴斯德热情地和三爷拥抱。二人边说边往伙计家走去。

进了家门,伙计见三爷来访,甚是喜悦,赶忙让自己媳妇儿准备宴席,说今儿他们几个得好好喝一顿。伙计和他媳妇在厨房里忙碌,巴斯德拉着三爷说话。

“三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巴斯德又问。

“院长,医馆暂时关门,大夫们也都撤了。先避一避。”三爷回答道。

巴斯德皱着眉头问:“病人呢?”

“都出院了。医馆关门的时候,已经没有病人了。这个您放心。”

“病案呢?”巴斯德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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