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尽江南01(1 / 2)
九江路上,往昔门庭若市的西商众业公所早已关闭,而上东银行门前却被前来提款的上海市民挤得水泄不通。
史秉南把手里的报纸给了余笑蜀,道,“回去吧。”
他挥挥手,车子调转了方向,向沪西驶去。
“真是想不到,利群有这一份心,用上东的资产去补贴米荒的差价,梁成杰老先生的这份家业,算是断送了。”
余笑蜀手中这厚厚一叠报纸上,各报社会民生版的大标题,都是米粮统制委员会采买大批米粮、平抑市价,稳定民生。
一个月以来,米统会高收低卖,大量的米粮涌入市面,上海大面积饥馑的惨剧总算是没有发生。然而梁利群自掏腰包,用上东的黄金储备贴补差价这件事,报纸上却都默契地一字不提。不仅如此,在上海市政府宣传处的授意下,近日关于上东银行面临债务危机的报道却铺天盖地,这直接引发了普通市民的恐慌,从而造成了大规模的挤兑风潮。从苏州赶回上海的史秉南,连七十六号都没回,直接驱车去了上东,但却为时已晚,上东大厦早被讨钱的市民团团包围,已经是挤都挤不进去了。
“利群是想好了的,如果他不出钱,这一次的民食危机解决无望,最后的火,还是会烧到清乡委员会,烧到你身上。他跟我说,左右是个死,他不如反客为主,将周佛海他们一军。”
“我知道,这次我也看走了眼,董之微居然偷偷选边站,连清乡委员会挤出来的粮食也要动手脚。怪我,只是可惜利群了。”
车子颠簸,史秉南的身子微微晃动着,余笑蜀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摇头还是点头。
“秉南,这次虽然我们吃亏不小,但是没有伤筋动骨,以现在东南贸易公司的规模,少了上东,也一样跑得起来。何况这一次他还把粮食部那一批蛀虫都拉下了马,说实在的,你没看到当天松泽俊久的表情,他完全没有想到,最大的投机倒把者居然不是他一直在针对的我们,而是粮食部,是杜申荣。”
“说到底,日本人还是谁也不信任,松泽俊久总是觉得我势力太大,又不听话,他没想过,现在为他们做事的中国人,有几个是真心实意要拥护他们的大东亚共荣的。”
“也许,他只是不愿意想罢了。”
“是啊。太可惜,杜申荣倒了,周佛海不过倒了一个外围,利群的上东倒了,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现在情绪怎么样?”
“利群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该吃吃、该喝喝,每天忙着变卖财产应付挤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遗憾懊恼,还说等你回来,要一起去吃法国菜。”
“开始我觉得,利群做事不计后果、不受拘束,心软又放浪,大概是靠不住的,想不到这许多年过去了,为了我史秉南,义无反顾、抛家舍业的也是他。这法国大餐,是我欠他的。”
史秉南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天气不错,下车走走吧?”
车子开到愚园路,史秉南忽然提议,余笑蜀一愣,在公共道路上主动离开防弹轿车,这对史秉南来说绝无仅有。
“走走也好,”余笑蜀点了点头。
于是保镖在前、汽车在后,午后的愚园路上,多了两个并肩行走的身影。
“时间真快,风又冷了。”史秉南感叹。
余笑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些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气息进入肺里,又慢慢从周身的毛孔一点点逸散出来,天气凉了,树荫下,穿着衬衫也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了。一阵微风吹过,摇落了街旁梧桐的叶子。叶子在路面上翻滚,发出哗啦的轻响。
这场景余笑蜀总觉得似曾相识,他忽然意识到,大概从那次和梁欣怡走过愚园路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随意的公开散步过了。
“是啊,真快,淞沪战后,这已经是第七个秋天了。”
余笑蜀看看史秉南,现在走在自己身边的,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又默默无闻的中统中尉情报员,现在的史秉南,已经是汪记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军委会调查统计部部长、江苏省省长、特工总部主任,权倾一时的特务领袖。
这些年,这个人在政治场上殚精竭虑、好勇斗狠,凭借过人的谋略和勤勉,凭借非常手段和胆大妄为,迅速爬上了权力的巅峰,他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险恶风波,竟然岿然不动,可如今不过四十岁的年纪,他的两鬓已经满是白发了。
“笑蜀,这些年,你跟着我左冲右杀,大概知道,对手再凶恶,我史秉南也从未害怕过,不过最近这一年,我却常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感觉自己的精力和身体,都走上了一条无可挽回的下坡路,感觉疲惫倦怠,感觉时不我待。这样的状态,连佳兰都看出来了。”
“是不是清乡的事情南步不配合,最近心绪太乱?”
“是吗?现在每天晚上入睡困难、却又醒得太早,想着有太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明明在一路向上,却总有一种在冰面上行走的错觉,好像只要稍微用错力,便会顿失依凭,跌下万丈深渊。”
相识六年以来,余笑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史秉南,“秉南,不要想那么多,你太累了。”
“好吧。我从来就是一个寒门出身的穷学生,这一生,都像在逆水行舟,想要为人所不能为,想要出人头地。现在,应该算是达到了吧。总觉得没有非常的机遇,极端的努力,一切便会无可挽回的随水东去。可再努力挣扎,哪怕到了今天的位置,却依然无法睡一个好觉。”
“我了解,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好像有些东西曾经离你很近,但命定在这里,无论你怎样挣扎努力,都可望不可即。”
史秉南看了余笑蜀一眼,道,“是吗,我们想的,是一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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