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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环“霍氏酒家”。

威廉酒性正酣，对面的杰夫也喝得面红耳赤。两个人你敬我一盅，我敬你一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男人最爱谈的关于女人的话题。威廉神往地回忆起美国那几个性感疯狂的金发女郎，身体从里到外地膨胀着欲望；杰夫努力表现出极大兴趣地听着迎合着，不时夸张地大笑频频敬酒频频点头。但眼镜片里那散乱的目光揭示了他思维的游移。

杰夫的思维确实在游移。因为他对威廉津津乐道的女人的话题没有丝毫兴趣。那不是杰夫喜欢的文明社会的情感游戏，只是两具没有思想只会发情的动物的发泄。威廉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凶残动物的野蛮气息，征服女人便是他发泄野性的一种方式。威廉根本不懂相爱的男人女人之间可以静静地面对面坐着，喝一杯茶品一杯咖啡天南地北地聊着惬意的闲天。威廉是那种一嗅到性感女人的味道就要Fuck的男人，他才不会有什么耐心去谈什么文学艺术、历史社会和政治，但他却对权术到了痴迷的地步。

威廉中文只有小学毕业水平，几乎没有读过什么中国政治历史文化方面的书籍。但把《孙子兵法》却完完整整地背了下来，连国内一度畅销的《厚黑学》他也设法托人从国内买到美国，一连读了十几遍，直说是一本政治经典。关于权术的探讨是那次业务大检查期间杰夫和威廉聊得最热烈的话题。当时杰夫还不知道威廉是他未来的老板，因此没有心理障碍，嬉笑怒骂畅所欲言。但自从威廉坐上了艾瑞克的位置，便有意在和杰夫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表面上对杰夫还是很客气，照开幽默的玩笑，但杰夫已经深刻体会出一种老板对下属的优越感和居高临下。

“OK，杰夫，不讲女人了，你讲讲内地吧。你经常到内地飞来飞去的，很了解内地。你觉得内地的局势怎么样？项目情况怎么样？”威廉用飞快的英语说。只有在英语的交流天地里，他才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河里的小鱼游得那么欢畅。

听到老板的问题，杰夫镜片后的眼睛变得锃亮，这是杰夫最愿意也最擅长谈的话题。几十年来他博览群书，对中国的经济、军事、文化、历史研究颇深。今天新老板对他的特长感兴趣，不正好是一个卖弄的机会吗？于是杰夫操起一口标准的英语开始谈古说今，把中国内地当前的改革和过去的历史相对照，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了40多分钟。

杰夫这边说得兴致勃勃的，威廉这边听得如坐针毡。他脸上努力维持着笑的表情，但感觉每一块肌肉都开始酸痛，内心不由得渐渐生出一股恼怒。这个杰夫，这话匣子一打开怎么没完没了了？也不管我感不感兴趣？威廉对这个东亚病夫国家的历史根本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了解。他想从杰夫那里获取的是他作为项目检查官员所能窥见的不为外人所知的阴暗背景和人际关系。这个杰夫不了解老板要什么就口若悬河刹不住车地卖弄自己渊博的学问，怪不得外面传说他自以为是性格狂妄乖戾很不好相处！艾瑞克和威廉离职交接时也毫不客气地历数了杰夫种种对老板倨傲不恭的行为。可以说艾瑞克指责的每一条“犯上”的罪名都是威廉无法容忍的！要是威廉，早把这种犯上作乱的奴才杀了！上任以后威廉一直暗暗观察杰夫，但凡他对自己有一丝不恭，威廉都会把他列为首要铲除的目标。但奇怪的是杰夫对威廉表现出和传闻中截然不同的迎合和驯服。行为谦恭不说，还多次暗示愿意臣服威廉的领导做威廉的亲信，也算是杰夫找对了路子拍对了马屁，威廉正急需一个像杰夫这样的“枪手”帮他对付身边的“政敌”。今天约见他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成为那个重要的“枪手”。可这小子怎么给脸不要脸？刚一开场就文不对题，让老板坐立不安！还得意扬扬没有一点感觉！

威廉阴沉着脸，开始不耐烦地左右扭动着屁股。杰夫突然停住了口，笑吟吟地站起身，殷勤地给老板斟酒，话题一转说：“刚才啰啰唆唆讲这么多是想让你了解在内地做项目的社会背景，具体到做项目上就复杂了！首先是心态的复杂。这里有项目经理的心态，顾问的心态，客户的心态，还有……”

“先讲讲项目经理的心态！”见杰夫终于知趣地把话题转到他关心的问题上，威廉的表情放松了，屁股下面也没有刺了，注意力完全聚焦在杰夫的脸上。

好险啊！杰夫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又顺势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刚才他讲得口干了想喝一口水，突然发现对面的威廉频繁地调整着坐姿，好像屁股下有刺。再一看老板目光游移而散乱，表情抑郁，好像努力在克制什么。杰夫突然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了！面前坐着的不是肖简他们那些知识分子，而是知识浅薄的威廉。对他讲这纵横五千年的历史，犹如对一个3岁的孩子讲高等数学，难怪他要不耐烦了！杰夫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险些弄巧成拙！原本想讨好老板的，却搞得老板如坐针毡。伴君如伴虎！一个艾瑞克已经搞得自己在亚太名声受损，如果再招惹这野蛮的老板不高兴不是让自己下“地狱”吗？

杰夫原本恃才倨傲。作为亚太地区唯一拥有项目审计员资格证书并且懂华语的独立项目检查官，他深得亚太内部控制总经理彼得的青睐，五六年来稳稳地坐在残酷的OEE政治的风口浪尖上纹丝不动。GC项目的立项审批和审计检查，没有杰夫的批准就不能上报亚太，包括艾瑞克在内的历任三届老板也不能干预。就这两下子，犹如两根刺卡在了杰夫的老板以及GC咨询部总监的喉咙里。各国总监们对杰夫又烦又忌讳却绝对不敢得罪。有时被杰夫卡了标书或打了红灯，把总监们急得冲老板直跳脚，但杰夫有彼得的支持不买老板的账，老板气急败坏却又毫无办法！在艾瑞克时代，艾瑞克一直想拔掉卡在喉咙里的这根刺，几次动了杀心。但出身台湾书香门第的艾瑞克最终还是拿不出政治家的“狠”劲。因此一直到他离任，杰夫都是他心里一块永远的痛！艾瑞克虽然没有“杀”杰夫，却在外界散布了很多对他不利的舆论。虽然彼得欣赏杰夫的能力和才华，帮杰夫挽回了一些影响，但毕竟在GC和亚太老板层留下了杰夫和老板不合作的印象。通过艾瑞克，杰夫也意识到了和老板搞不好关系对自己发展不利。因此威廉上任后，杰夫决定收敛个性。

今天威廉请他吃饭，他特意沐浴修饰了一番。希望和老板联络好感情，有一个好的合作开端，没想到刚才差点把老板得罪了。看来自己的尾巴夹得还不够紧啊！

“好，我先讲讲项目经理的心态！”杰夫笑得更谦卑了。

“先说说斯蒂文的心态吧！”威廉打断杰夫的话。

见威廉一下把问题提得这么具体，杰夫犹豫了一下，掩饰地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勉强笑着说：“可以说斯蒂文第一次心态的变化是因为老汤姆的离开。老汤姆是SHP的PD（项目总监）的时候，斯蒂文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权力。主要协助汤姆做做客户沟通工作，弥补汤姆不懂中文的欠缺，但不幸老汤姆走了。斯蒂文成为SHP的PD，拥有了权力，也享受了权力带给他的快乐。SHP又是OEE公司的明星项目，全球的老板都关注它。斯蒂文也因此成了明星。因此SHP项目总监的职位刺激了他追求权力的欲望。”

杰夫说到这里借喝茶的机会偷偷瞥了一眼威廉，发现威廉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便矜持地笑笑继续说：“如果詹森不走，斯蒂文即便有欲望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事实上，詹森对斯蒂文是有忌讳的，斯蒂文在詹森那里机会已经到头了，但是詹森走了，于是斯蒂文便把欲望的目光投到了总监的位置。我认为他的能力是不够的！可艾瑞克在关键时刻帮了他。”杰夫对艾瑞克有一肚子的意见，一句话脱口而出：“但其实艾瑞克帮了倒忙！”

“哦？为什么？”威廉眯起眼，不动声色地问。

威廉这一问，杰夫后悔失言了，艾瑞克帮倒忙是事实。因为斯蒂文如果不当这个代职总监，他兴许还能在SHP项目总监的位置上坐得稳稳的。但现在他破了威廉的“局”挡了他的道，已经被威廉视为头号“眼中钉”，倾覆他也就是这分秒间的事。而斯蒂文一旦被威廉从咨询部代总监的位置上赶下台，凭威廉多疑的秉性肯定担心斯蒂文心怀不满伺机报复，所以斯蒂文在SHP项目总监位置上的阳寿也没几天了！杰夫对威廉下几步的心思洞若观火，但话一脱口他马上后悔不迭。你连老板深层的心思都猜出来了，老板能容得了你吗？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威廉已经伸出了警觉的触角。杰夫大脑飞速转动，几秒钟想出了一套说辞：

“这也不难理解，艾瑞克想帮斯蒂文的忙，但斯蒂文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在这个岗位是做不长的……”

“‘阿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叫‘阿斗’？”威廉中文不好，不解地发问。

杰夫耐心地解释了“阿斗”的典故。威廉听完点头笑了，他喜欢这个比喻。

“艾瑞克扶了一个不称职的老板上来，不是帮了倒忙是什么？”杰夫不慌不忙地解释。

威廉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认为他目前是什么心态？”

“心态当然不好！”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回避是没有用的，杰夫不妨直话直说，“给人升官谁都愿意，降职谁会高兴？无论如何他也会有情绪的。如果他当初不当代总监，恐怕做SHP  PD的心态会比现在好得多！”

威廉知道杰夫已经窥破自己的心思，内心很是不爽，心想这个该死的杰夫不知道还窥透了自己多少心机？在这个难以预测的阴险家伙面前穿多少的外衣都好似赤裸裸的。这感觉太糟糕了！好吧，既然你要自作聪明，那我就让你来策划斯蒂文的命运。到时你就是杀斯蒂文的刀！威廉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那你觉得继续让他当项目总监对SHP有好处吗？”

“这个嘛——”杰夫迟疑着该怎么回答，他瞬间知道了威廉的居心。心想这个老板真是杀人不见血。明明自己想杀人，却要我来编造杀人的罪名！我虽然不欣赏斯蒂文，但和他无冤无仇何至于杀他？但面对威廉炯炯的目光，不说话只会引发他的戒心。如果他认为你和他没有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他就会怀疑你有异心。他怎么可能信任你？如果信任没有形成，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源源不断的麻烦！嗨，想开了不就一句话嘛！我说与不说威廉杀斯蒂文的心不会改变！斯蒂文死亡的命运从他担任代总监那一天就开始了，我无法挽回他的命运！于是杰夫用一种确定无疑的口气说：“我认为他现在不可能再积极、主动地工作。对SHP这样重要的项目来说，领导者积极的态度决定团队的精神！决定一个项目是否最终能走向成功！”

“你的意思是说斯蒂文已经不适合做这个项目的总监了？！”威廉咄咄逼人地盯着杰夫。

被人这么胁迫着说话，这在杰夫的职业生涯中还是第一次！杰夫心里极其压抑！但威廉此举给杰夫敲了一个重重的警钟，这个威廉完全是一个野蛮粗鲁不择手段的政客！和艾瑞克完全不一样！惹恼了他，自己绝对死无全尸！看他上任才几天？斯蒂文就横尸刀下了！其实斯蒂文死并不是威廉有多仇恨斯蒂文，而是他不小心挡了威廉的道！所以斯蒂文必须死！这是政客威廉高明的一招，也是狠毒的一招！对这种毒辣的政客还是躲为妙！

“这也是我的担心。”杰夫巧妙地回答了威廉的问题。

威廉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用兀鹰般的眼睛盯着杰夫说：“杰夫，你去做SHP的项目总监怎么样？”

什么？杰夫愣了！自己居然要去当杀手？！这个老板太恐怖了！可他为什么选择自己？他下的是哪步棋？杰夫低下头拿起酒杯，假装品一口酒，头脑飞速地琢磨威廉的居心。很快一个念头吃惊地定格在他的脑海：威廉是要他以检查官的身份合理合法地杀人啊！因为在OEE杀人是需要理由的。自己的职位和资历难道不是最佳的杀手人选吗？！哈哈哈！这个高明的政客！这个该死的政客！这个公开要嫁祸于你你还不得不拱手道谢的阴险的政客！自己自认为通古博今，和这个老到的政客比，自己真是个幼稚的儿童！

这时威廉笑眯眯地站起身，殷勤地为杰夫斟上一杯酒，然后举起杯子，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就在威廉仰脖的一瞬间，杰夫知道了自己别无选择。因为他面临的是威廉！因为这是威廉作的决定！所以他没有资格选择，他所能做的只是服从！于是杰夫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威廉笑望着他。

“威廉，您放心。什么时候需要用我您就说！您这么信任我，我决不会辜负您！”杰夫一边表白一边想：不就是当杀手吗？到斯蒂文死的那一天，他心里也会很清楚杀他的是威廉而不是我杰夫。你惹了威廉这种人还能有什么好的结局呢？

“好好！太好了！杰夫，谢谢你！”威廉高兴地把杰夫给他满上的酒一饮而尽。心想，你杰夫再精明也终于上套了！

当杀手，这只是杰夫的功能之一。威廉此计可谓一箭三雕，而且计中套计。我先让你杀人。你杀不了，我就要用你滥杀无辜的罪名想办法把你杀了；如果你杀了斯蒂文，我就把你送进SHP的锅炉里去熬一熬，看你有几斤几两！你杰夫不是自认才高八斗无人能比吗？等你进了SHP的锅炉，挑你咸啊淡的毛病不就是我一句话？我满意了，SHP会成为你未来发展的勋章；如果我不满意，SHP就会是你的坟墓！更重要的是这计中之计！这个杰夫死也想象不出来的！我让你进SHP，就是要让你陷入烂泥滩。一年半载我不让你出来，你还能做什么独立检查官员搞什么独立审计？做不了项目检查官你还拿什么来要挟我？你以为我是谁？我不是艾瑞克！我怎么能让你掌握着我的生死？随便给我的项目打红灯？听说艾瑞克被你整得够呛却拿你没有办法。艾瑞克没有办法我有办法！我的头上不能悬着你这么一把尚方宝剑！就算你活着从SHP项目出来了，自以为又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时，你才知道一切都晚了！检查官的职位已经不属于你了！到那时你才会知道我有多厉害！想到这儿威廉哈哈地笑了。

“威廉，你——”杰夫质询的目光投向了他，不知道老板为什么突然发笑。

“哈哈——”威廉索性大笑，举起酒杯对杰夫说，“来来来，祝我们的合作愉快！”

“还有杰夫，我想让罗伯特走！”威廉突然说。

“为什么？”杰夫惊愕地问。罗伯特是上海的投标经理，是个美籍华人，去年詹森为了把他调到中国可没有少花工夫。

“他太贵！他和斯蒂文两个人就占了整个Consulting（咨询部）三分之一的工资成本。可我没有觉得他有这么大的value（价值）！来了快一年了，也没有见打下两个单子。”

“但‘岭海电视’的单子正在节骨眼上，眼看就要签了，是不是等签下来再说？”杰夫小心翼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