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糟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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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是因为和任家人起了冲突,任霜梅的遗愿是把骨灰洒进大海,任家人不同意。

        争执之下老先生激愤地动了手,重重把拐杖砸在骆枳的头上,问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骆枳没能做成这件事。

        他替任尘白扶灵,看着那一罐骨灰被安葬进风水最好的墓地,看着来往的宾客唏嘘慨叹。

        烧尽的纸灰被风吹散,天色暗透了。骆枳还站在那个地方,一动都没有动过。

        葬礼结束后,骆承修没有立刻和其他人一样离开,是因为要接骆枳走。

        任霜梅在的时候,还能把骆枳扔在任家帮忙照顾。

        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又起了那种不好的冲突,再把骆枳留在这里就无疑不再合适。

        骆承修就知道骆枳不可能给他省心———居然连葬礼都能和任家人起冲突,闹得这么僵,也不知道这下牵扯出的人情要怎么还。

        他去找骆积的时候是带了火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见面,他的火气并没能发出来。::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骆枳看起来实在太不对劲了。

        那天非常冷,天很阴沉,从傍晚就开始下雪。等天色彻底暗下来,雪已经积得很厚。

        骆承修的助理去拉骆枳,稍微一用力,骆枳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助理吓了一跳,连拉带拽地把骆枳带上车,骆积的右腿僵硬地不会弯,怎么都塞不进座位里。折腾了半天,骆枳才像是从某种完全同外界隔绝的状态里回神。

        骆枳慢慢向助理道了歉,慢慢蜷缩起身体,慢慢坐在车后座的狭小空间里。

        骆承修坐在副驾上,看着他们折腾,不耐烦地示意司机把暖风调高。

        算了。骆承修这样想。

        他知道骆积跟任霜梅的感情最好,任霜梅也没少为骆积出气,打上门去找他的麻烦。现在人没了,  他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去难为一个孩子。

        "自己拿毯子。"骆承修沉声交代了一句,又忍不住皱眉,"你任姨过世,你怎么连哭一声都不知道"

        骆枳抱着膝盖坐了一阵,才稍稍抬起头∶"过世。"

        他轻声说着这两个字,音量很低,停了一会儿又问∶"都会哭吗"

        "有心的人当然会哭。"骆承修有些心烦,"要是有些人连心都不长,那就没办法了,强求也没用。"

        那时候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骆承修在脱口而出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于是他等着骆枳顶嘴。能顶嘴能反驳,起码也比这种像是丢了魂的样子强。

        但骆枳什么也没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埋进手臂里。

        看到他这个样子,骆承修的心里更烦,过了半晌忽然开口∶"你要是难受,回家住段时间也不是不行。"

        骆枳的肩膀轻轻颤了下。

        他攥着手臂的手不自觉地使了些力  ,慢慢抬起头,看向骆承修。

        骆承修其实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毕竟家里一定会被闹得乌烟瘴气,妻子的病这些年反反复复,怎么受得了骆枳跑到眼前去刺激。

        "你就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

        骆承修用力按了按眉心,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我们家借住几天。"

        "我让人把你的房间安排得离主宅远一些,你平时不要出门,吃的我会让人送过去。"骆承修说,"过段时间  ,我在别的地方给你买套房子,你再搬走。"

        他认为这是个很周全的主意,也已经尽力照顾了骆积的情况,可说完了半晌,却都听不见骆积的回答。

        骆积只是定定看着他。

        骆承修的神色冷了些,扫了一眼后视镜∶"回话。"

        "不。"骆枳慢慢地说,"不用了,谢谢。"

        骆枳摇了摇头∶"我去望海,任姨说,我可以去望海。"

        望海别墅离任家的主宅不算近,夏天是个避暑的好地方,但这种数九寒冬的天气,任家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心血来潮要去那里吹海风。

        骆承修见他自己识趣,也就松了口气,示意司机往海边开。

        骆枳在车上坐了一会儿,那种丢了魂似的状态倒是好了很多。

        骆枳因为刚才的状态道了歉,又礼貌地问骆承修,能不能拜托司机先送自己去一下海边,离望海别墅远一点,潮水涌得最凶的那种地方。

        或许是因为父子间少有这样平静对话的时候,骆承修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车停在路边,骆枳下了车,就坐在礁石上看着海浪。

        骆承修站在礁石下抽烟。

        他这天恰好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所以也有些难得的耐心留给骆枳。

        骆承修看着骆枳从上车就一直擦着的右手∶"什么东西"

        "头发。"骆枳说,"任姨的。"

        他偷偷剪下了一小段,一直藏在手心里,没有被发现。

        骆承修皱了皱眉,他大概猜到了这是要干什么,虽然不明白有什么意义,但还是问∶"给你找个东西装起来"

        骆积摇了摇头。

        他忽然张开手心,那些碎发被海风一卷,转眼就没了踪影。

        "任姨喜欢海,说要睡在海里。"骆积说,"任姨想让我当船长。"

        骆枳说∶"我会有一只小船  ,什么风浪都打不翻。"

        骆承修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烦躁又升起来,冷声开口∶"行了,没有这种东西。"

        "闹够了没有"天气实在太冷,骆承修捻灭了那支烟,耐心也终于告馨,"闹够了就上车,送去你望海。"

        骆枳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骆承修彻底失了耐性,转身离开。

        骆积坐在他背后的那些礁石上,其实骆积的声音并不算小,大概是为了让那些被风卷走睡进海里的碎发能够听见。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我会去找,找到很多喜欢我的人,找到很多高兴的事。"

        "我会找到一个喜欢的人,带来给任姨看。

        "我会活下去。"

        骆枳的声音发着抖,他断断续续地保证∶"我会活下去,活到八十岁。"

        ::

        冰冷的海水把他从记忆里拖出来。

        不知是从哪里涌进了的水,越涨越快,这一会儿居然已经淹没了胸口。

        骆承修狠狠打了个颤,他用力拨开那些水,用更大的力气去砸厚重的铁质舱壁。

        他被涌起的咸涩海水拍在脸上,它们挤进他的口鼻,推出他肺里的空气,他的耳边只剩下汹涌撞击着耳膜的轰鸣的水声。

        骆枳是这样睡着的吗

        骆承修本能地张开嘴急促喘息,却只能吞进去更多的海水。他终于发现到自己原来真是个很冥顽的人——冥顽到原来一直要到这种时候,他才肯去想这些。

        他想起骆枳在海边说的每一句谎话。

        骆枳是在那里撒谎,用最拙劣的谎话去骗已经不能教训他的任霜梅。小孩子说谎的语气根本不难分辨,难道他听不出如果他听不出,就不会到现在还记得。

        骆枳没有拜托过他什么,也没有和他说过要把骨灰洒进海里的话。

        是他自己下意识想着骆枳会怎么对他说这句话,是他自己安慰自己,骆积大概也想睡进海里,所以这个结果不算糟。

        他在每个晚上睡前这样对自己说,睡在海里不难熬,骆枳并没受什么苦。

        胸肺室痛,耳膜撕扯。骆承修的意识开始一阵阵模糊,然后忽然有人把某扇门拉开,他和汹涌泄出的海水一起重重摔下去。

        骆承修不住呛咳着,他猜自己可能是把肺也咳了出来,整个胸腔都是空的,只有火辣辣的疼和血腥气。他被人架起来去甲板上诱气,明禄站在他身边,依然是很和气的神情。

        "请小声一点,骆家主。"明禄说,"视频的声音不宜太大。"

        骆承修瘫软在甲板上,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茫然地看着船下码头上徘徊着的人影。

        什么视频

        明危亭摘下耳机。

        视频的音量没造成什么影响。

        明家的先生对折磨人不感兴趣,只是拖着进度条随便看了几眼,就合上电脑交给明禄,坐回骆炽床前。

        骆炽阖着眼,气色还好,却睡得不算安稳。

        他似平正在一场不为外人知的梦里,呼吸有些急促,眼睫轻轻拿动,又有水汽无声沁出来。

        明禄有些担忧∶"要不要去叫医生"

        "先不用。"明危亭摇了摇头,他查看过监护仪器的数据,拢住骆炽垂在床边的手。

        他在学习根据骆炽细微的反应推测情绪,现在骆炽昏睡着,没有醒时的本能掩饰,并不算非常难以判断。

        如果他没有猜错,骆炽应当不是在一场很差的梦里。

        ……

        骆炽在一场非常不差的梦里。

        任姨过世后,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任姨。

        骆炽一直在反省,反省了很多年。他想任姨一定是生了自己的气。

        可能是因为他说了谎,被任姨一眼就看了出来,所以要罚他。

        可能是因为他没能完成任姨的心愿,让任姨被困在了那片豪华无趣的墓地里,所以没办法来找他。

        所以他经常去那片墓地,他把自己拴在那座墓上,从不走远。他已经违约了,所以一定不能让任姨无聊。

        可他还是梦不到任姨,不论怎么都梦不到。最接近的一次大概是那场海难,他沉在水里,看见任姨的影子,欣喜地飞跑过去,却扑了个空。

        第一次,骆炽在梦里见到了他好想见到的人。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他想假装自己活得超级无敌幸福,想编很多高兴的事说给任姨听,可他的身体好像融化了。

        除了外面那个壳子,所有的东西全都化成了水,争先恐后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咬着手臂想要忍回去,被任姨在脑袋上轻拍了一把,又被护在身后的手臂用力操进怀里。

        任姨低着头朝他笑,刮他的鼻尖嘲笑他,不轻不重地捏她的耳垂。

        骆炽抬起手,胡乱抹掉那些眼泪。

        "糟了。"他小声说,"糟了,姨姨。"

        "我欠了好多画,怎么欠了这么多,  有一百多张。"

        骆炽的声音超级小∶"我可能要画到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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