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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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崇其实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

        宁宇说他是对自己小心的人,到底是不是不好说,阿崇疑惑的是,为什么对自己很小心的人,能这么容易在别人的床上睡着。

        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上去睡得很舒服啊。这就算了,宁宇还要不知死活地把自己抱在怀里,阿崇觉得这姿势有点不舒服,他比宁宇高一点,总觉得宁宇抱自己的姿势像是在抱小孩儿。把人推开,过两秒手又缠了上来。再推开,又继续缠上来……干啊,心烦。

        以往都是别人把自己的胳膊枕麻,今天居然换了个人来给自己靠,有点荒谬。但阿崇发现自己居然不是非常排斥,毕竟有人抱着很舒服啊,反正又不是我的手麻。后来他就不动了,往宁宇肩窝缩了几下,放松身体睡了。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感觉宁宇似乎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很轻,可能是错觉,阿崇感觉这有点像电视里……哄孩子睡觉的母亲的做法。

        在这个夜里,那个吻似乎和情爱无关。他们更像是两个找不到家的人碰上了彼此,他给陌生人一支消遣孤单的烟,陌生人还他一个温柔礼貌的吻。

        那个吻把意识带到安全地带,阿崇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好奇怪。其实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但那个梦充满太多似真似假的画面,他时而觉得自己是梦中人,时而又觉得自己是旁观者,再一晃神,开始无法分辨今夕何夕。

        他在河里飘飘荡荡,顺流而下。水是温的,很舒服。阿崇能感觉到自己蜷缩着身体,他舒服地叹息,他睡着,像是睡在羊水里的婴儿。但等了会儿他感觉到水变烫了,有什么声音在叫醒他——

        阿崇被拍了拍头。

        他睁开眼,看到目光遥远的师父坐在一叶小船上,看着自己。而周身,是赤裸着身子在河里洗澡的男女老幼。

        阿崇恍然记起了,这是他成年那年,师父带着自己在印度的那次访行。

        梦里他赤裸着,腰上绑着一根绳子,另一头连着师父的小船。

        船上的师父问:“Chong,你抬头看,这里是哪里?”

        水里的阿崇便抬头看。

        他看了眼面前的建筑,了然道:“师父,是Mrigadāva(鹿野苑),我们在恒河上。”

        师父点头:“继续休息,我们还没到地方。”

        阿崇便闭眼。

        他听着师父在小船上低声诵经,但不敢真的睡着。他开始觉得水的温度越来越热,热到让人不舒服,像是要把身体都煮熟一般。

        他好不自在。师父诵经的声音无法令人心静,此刻反而令人心乱。他在水里不安地拍打这滚烫的恒河水,但怕师父罚,始终不敢开口说过一句:我不舒服。

        等过了良久,师父才淡淡说:“睁眼。”

        阿崇便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座座的烧尸台。一条河划出两岸,岸上的人们哭嚎着,把一具具尸体送上高台,用烈火焚毁。恒河之上,弥漫着刺鼻难闻的异味,是尸体烧焦后的腥臭。火光好亮,露天之下,是一场残酷的送葬。

        阿崇以为自己忘了,但记忆是诚实的。他双目不禁开始酸痛,心中一阵悲戚之意袭来,居然有滚下热泪的冲动。

        那一刻他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是梦还是当下……毕竟他不懂,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还会被成人那一年所看到的景象触动。

        上游的人在河里沐浴,下游的人在岸上烧尸。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但师父让阿崇从头到尾地看完。【注】

        师父问阿崇:“可想上岸。”

        上岸?

        阿崇怔了,他缓缓摇头。

        师父说:“躯壳变成焦炭,灵魂已经往生。”

        阿崇怔怔地环顾两岸的冲天火光。

        天色是暗沉的,带着一些脏黄,像蒙着一层不干净的霾,唯有那些岸上的烧尸火,那么刺眼,那么明亮,像阳间一盏盏指向冥界的灯。

        阿崇看啊,目不转睛地看啊,神识茫然而无措。

        少年懵懂,尚未活个明白,便被师父强硬地拉入了这地狱般的往生之处。

        然后下一秒……阿崇看到了一个人。

        一开始不确定,他仔细看了,最后才确定,那个人……是三姐。

        她和别人不同,别的尸体都是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搬上烧尸台,但那些人什么都没有给她包。她就那么赤裸着,浑身脏兮兮被架到了一堆木头上。远远相隔,阿崇看到这个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睁着眼,目光空洞冷漠,望着自己的方向,是死不瞑目的一双眼。

        “不——”

        阿崇对着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大吼,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用尽力气往前游,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师父的船上,把他定在恒河水中,他始终无法上岸。

        火吞没了三姐的眼睛。

        梦里的师父扯了扯绳子,唤回情绪失控的小徒弟。阿崇回头看,他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几分肃穆,几分制止,和微不可见的悲悯。

        师父致力在小乘中修大乘,是有大智慧的人,教他看破死,也学会生。

        汲汲营营,庸碌一生,似乎也不过如此。

        阿崇看到梦里的那个自己满脸是泪,神色悲戚。

        梦里岸上的烧尸火越来越旺,连成一片漫天的火……火从岸上烧过来,烧进恒河,也慢慢烧到了师父坐的小船上。

        阿崇恍惚着,看着梦里的火将他和师父吞没。

        船被烧毁了,师父的面貌变了,变得慈眉善目,法相庄严。船没了,师父座下长出了莲花宝座,师父飘了起来,将阿崇拉出落满火光的恒河。

        在空中飘啊飘,阿崇看到梦里的自己飞进一个美丽的大殿里,师父不见了。

        大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高座上坐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男人,似乎是这个地方的主人。阿崇看不清那男人的面目,但他看到围绕这个国王的是华服锦衣的侍从,和堆成山的珍馐佳肴。

        阿崇想啊,想啊……他回忆着面前这有些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景象……还没想明白,阿崇就看到他的侧后方,居然飞来了一只凶神恶煞的鹰。

        阿崇慌张起身躲。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应是手的地方居然长出了白色的翅膀……而自己居然——在飞。

        他在梦里飞了起来。

        飞进大殿时,阿崇在亮得能映出人身的地面看了看,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鸽子。

        阿崇落到大殿上首那男人的左肩上,那追赶而来的老鹰落于男人的右肩上。

        鹰要来啄阿崇,阿崇躲开了。面前这位面目依旧模糊的男人抬手护了护这只鸽子,问老鹰:“你这是做什么?”

        梦里那只眼神阴戾的鹰居然开口了。

        鹰说:“这鸽子是我的食物,我饿了很久了,把我的食物还给我吧。”

        男人说:“本王曾发过愿,对世间众生一视同仁,我怎么可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杀害生灵?”

        本王?

        阿崇诧异地看着那个男人……梦里的景象又虚幻又真实,他渐渐意识到,这是个……自己曾听过的故事。

        为什么主角变成了我?

        鹰毫不畏惧,笑着讥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不让我吃,那我饿死的话,又何解?难道我不是生灵吗?一视同仁,难道是一句戏言?”

        那男人沉默了片刻。说:“我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交换,但你不能吃这只鸽子。说吧,你要什么?”

        阿崇感觉到,梦里的自己在发抖。

        他知道,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鹰说,“我只吃刚刚割下来的肉,还带着血的,有温度的生肉。”

        王环顾大殿。

        他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瑟缩着往后退了退,像是怕王开口,让自己去献祭。

        阿崇想开口,但梦里的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扑腾着翅膀,心想,为什么我不能像那只鹰一样开口?

        “好。”阿崇听到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王说,“我既发愿普度众生,也没有道理去杀别的生灵,这样……便拿我换这只鸽子吧。拿刀来!”

        拿……刀来?

        阿崇感觉到自己开始发抖。

        鹰并不满意。他道:“我虽是畜生道,但也不占您便宜。您既想要救着鸽子性命,就用相等份量的生肉来交换吧。”

        王说好。

        他让侍从拿来秤,又摸了摸阿崇的羽毛,接着就把阿崇放到了秤的一边。

        阿崇看到那男人解开上衣,开始割手臂上的肉。

        阿崇看到血,听到大殿下众人的惊呼。阿崇开始不明白……自己到底进入了一个怎样的梦中。他头痛愈烈,看到一块又一块血淋淋的肉被男人割下,丢进秤的另一边。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男人割了一块、两块肉,一只手臂、两只手臂的肉,一块块放到秤上。他一直割到身上的肉所剩无几,可这杆秤却依旧不平。

        阿崇呆呆地站在秤上,他不懂,自己有那么重吗?为什么这杆秤,就是不动?

        阿崇看那男人一刀刀地割,男人不知痛不痛,可阿崇开始觉得痛。他看啊,在梦里仔仔细细地看,在懵懵懂懂的梦境中……在阿崇觉得自己快要疼到窒息时,他才终于看清了那男人的脸。

        居然……是宁宇的脸。

        宁宇在看着自己。

        阿崇被看得打了个冷颤,那瞬间只觉得魂飞魄散。

        割了太多肉,梦里的这个宁宇已没有力气,踉跄地站起来,似乎想爬上秤,用自己换阿崇。

        阿崇听到,那只鹰问那个已变成一具骨架的宁宇说:“割筋断骨,只为救下一只鸽。你可后悔?”【注】

        那具血淋淋的骷髅倒在自己面前,眼里似乎都有血色。他笑着,说:

        “——我不悔。”

        秤慢慢地平了,但意识又渐渐遥远,阿崇看不清这个梦了,他脑中只剩下宁宇残缺不全的身体,和一句染着血色的——‘我不悔’。

        我不悔。我不悔。我不悔。

        明明是无悔,可阿崇听得目眦欲裂,在脑里盘踞着,回旋着,好吵,好响……阿崇渐渐脱离那个梦。

        惊醒是必定的。

        这个梦散乱又漫长,有序又无序,全是骇人又悚然的画面。阿崇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他睁眼看,发现窗外早已日上三竿。

        眼睛痒,是公主趴在他脸边,舔他眼角残留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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