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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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达了这道口谕后,仅仅一夜之间,便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审,得到一份口述的认罪供状,说这位御医曾受过徐家政敌的恩惠,这位恩人虽然已经故去,但郭御医却深刻记得,所以为报复徐家气焰嚣张,出此下策。

        供状写罢之后,郭御医在狱中畏罪自尽。

        原本应该被推出去做替死鬼的某个卑微奴婢,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她懵然不知的时候,便从阎王爷的手里转了个圈,压在董太后的手中,免去她成为政治牺牲品的残酷命运。

        这份供状递进慈宁宫时,天刚蒙蒙亮。

        瑞雪侍候太后洁净双手、洗漱更衣时,内侍从旁呈上了那份供词。董灵鹫只是晲了一眼,问:“人还活着吗?”

        内侍悄声道:“自裁了。”

        董灵鹫没说什么,她的额角隐隐抽痛,生出耳鸣的症状。她想,皇帝会如愿见到一个气焰收敛的徐家,用一条忠心耿耿的人命。

        但这世上用人命换来的结果实在太多了。董灵鹫亲手批复的奏折、驳回的上表中,就有许多用鲜血骨肉填上来、制衡各方后,才能顺利推行的政策。昔日抄贪腐、诛奸宦、杀叛逆,波及带累而死的人,连个身份都没有,但这些政策推行下去、却又能惠及万民。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她跟孟臻都没有选项。只能在达到目的的前提下,尽量保护这些权力倾轧下的易碎之人。

        装扮到一半,瑞雪正将金钗、流苏等物,簪上她的鬓发,忽然从中挑见一根素白的银丝。她小心地眺了镜中一眼,将银发藏在乌鬓之中。

        正在此刻,内侍引着郑玉衡回来。他一夜未眠,看上去却像不累的模样,神情里甚至有点儿让病人起死回生的振奋。

        郑玉衡一进殿中,先向董灵鹫行礼,又问瑞雪:“姑姑,太后的药煎了没有?”

        他这样急匆匆地回来,连换身衣服都来不及,就是想着监督太后晨起喝药,而不是又被不知道从哪儿递上来的请示打扰。

        瑞雪还没说话,董灵鹫先道:“停下,说正事。”

        郑玉衡才止了去侍药间的脚步,他眉目清澈,身上挟着沁凉的晨露,眼中熠熠:“徐妃娘娘已经无碍了,只要好好调养,按照臣的方子服药,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行走,恢复如常。”

        董灵鹫轻轻颔首,没有避着他,直接跟女官道:“午后递个信出去,让司天监想个办法,编套说辞出来,让徐妃离宫。待她能行走,哀家做主把她送到坤宁行宫去陪德太妃,养养身体。”

        瑞雪应了声是,郑玉衡却怔愣了一下,满头的热血被一盆冰水浇了个干净。他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收敛神情,抿了抿唇。

        董灵鹫招手:“你过来。”

        郑玉衡挪步过去,因为太后娘娘在梳妆,他便也低下身,跪在董灵鹫的膝边,斜望着镜中之人。

        董灵鹫道:“你的胆子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这事下去,你在太医院是个什么处境,心里想好了吗?”

        郑玉衡不是一个不敏感的人。他略微沉吟,道:“臣想过了,但是……”

        “但是,怎么能不救呢?对吧。”董灵鹫的语气温和下来,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小郑太医的肩头,形同安慰。

        郑玉衡点头。

        “期望你二十八岁的时候,心里还装着同样赤诚、同样冰雪可鉴的肝胆。”

        她又问:“你对救治徐妃之事,有几分把握?”

        郑玉衡想了想,如实道:“施针前,只有三成……左右。”

        镜中人唇边的笑意忽然褪去。

        就在他想要稍微解释、以缓和这个答案的实质冒险性时,董太后摘下护甲,目光无波地扬手打了他一巴掌。

        响声清脆,四周倏地静寂,瑞雪手指一顿,慈宁宫侍奉的十几位内侍、女官,尽管没听见交谈,但这响动一起来,也哗啦地跪了一地。

        郑玉衡懵了一瞬间,他的齿尖碰破了口腔,舌根腥甜,清俊白皙的脸上带着伤痕,但他又很快调整好神情,礼节合规、端如松柏地重新跪好,沉默地垂首。

        瑞雪姑姑簪好了金钗,捧起太后的手,心疼道:“娘娘仔细手疼,您这金尊玉贵的,怎么就舍出去伸手打了呢。”

        董灵鹫额角的抽痛愈演愈烈,耳边嗡嗡作响,她抬手捏了捏鼻梁,慢慢地道:“……我不舍得。”

        她心里抵着一口气,堵得闷痛,到此刻忽然泄了,好像找到一个情绪翻涌的缺口,一股脑地、如云似海的涌上来。

        董灵鹫拂开瑞雪的手,转而看向跪在眼前的这个人。她洁净刺绣的鞋面稍稍靠近,郑玉衡的手瑟缩似的猛地蜷起来,指根抖了一下。

        他终于知道怕了,从一开始,这个人的敬畏和恐惧都只在表面,从未深邃地潜透他的本质。

        董灵鹫靠近,他的手便下意识地躲避,直到绣鞋抵住他的手指,郑玉衡才仓促地吸了一口气,避无可避。

        太后却没有踩下去,像一种提示似的挡住他的手,然后——久违的温暖传过来。董灵鹫的手捧起他脸颊,两人四目相对。

        慈宁宫烧得煦暖、温度合宜,但却将郑玉衡熏得身僵体热,几乎滴出汗来。他的眼睫颤抖,唇角破了,口腔内的伤处漫出零星鲜红的余血。

        他说:“臣……”

        董灵鹫抽出一条丝帕,擦拭着他的唇角。

        那翻涌不定、令人畏惧的滔天威势,忽然从她的举止之间褪尽了。刚领会到痛楚的郑玉衡,又愕然忘却了这种痛楚。

        董灵鹫擦去他唇上的血,指腹摩挲着他伤痕泛红的脸颊。这是两人数月以来唯一的一次过分接触,其中的意义从训斥、教导,转向一种非常含糊的境地。

        董灵鹫将他扶起来,又像抱着王皇后那样抱住了他,在这个存在着男女大防、讲究九岁不同席的时代,郑玉衡的心像是被拎起来、揉碎、捏烂,又被捧合在一处。

        她很快松开手,说:“对不起。”

        郑玉衡说不出话,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是臣错了,臣……以后都做有把握的事,臣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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