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1 / 1)
长久的寂静。这阵凝重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马车停下,冰冷的寒风灌进马车之中,海棠给小皇帝拉紧了斗篷,轻声道“陛下,到了。”这一路的车程熬了康绛雪太久,小皇帝心中忧思太重,身体更加不适,平无奇搀着他下车,落地之时,康绛雪险些跌倒。下了马车,周边的风来得更冷,风声入耳,宛如哭嚎,康绛雪目视前方,看到了长长的甬道,一阶复一阶的漫长台阶,众多的人影聚集在太庙之前,只余背影。康绛雪心里阵阵麻木,不知失态已经进展到了何种地步,仅剩的理智强迫他去关注周围的车架,不算意外地发现马车众多,但其中并没有长公主和太后常用的凤辇。长公主和太后不在,那么太庙之前便是文武百官,说来可笑,数日之前,将盛辉的牌位迎进太庙之中的也是这批人,如今围聚在此,却是为了将盛辉的牌位移出来。何其嘲讽。盛灵玉便在看着这样一幅画面往日和祖父同朝为官的所有人站在一起耻笑他的先人康绛雪不敢想。他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但临到了眼前,忽然无比地想要自欺欺人,小皇帝叫住了一个守卫,问道“盛灵玉可在前面”那守卫面对突然到来的君王,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回道“在的。”康绛雪得了答案,却还要问“他为什么会在他如今的身份,谁敢放他进来”守卫以为小皇帝要问罪,一时吓得什么都不敢隐瞒“陛下说的是,盛氏罪人自然是不能入太庙的,来了也只能跪在外面,但今日他跟着杨世子一同来,杨世子心善,有心怜悯盛氏,卑职也不敢”杨惑心善,怜悯可这是哪门子的心善,哪门子的怜悯杀人诛心,不外如是,偏偏还要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多狠的心肠。康绛雪再也站不住,撑着平无奇的手,颤声道“走。”平无奇却没动,他没由来地道“陛下,莫不如别过去了,此刻纵是过去,怕也迟了。”康绛雪坚持“走。”平无奇无力劝阻,只能叹息,留下海棠守着马车,自己扶着小皇帝前行。这一条路,康绛雪今日是第一次来,却走得记忆深刻,走得刻骨铭心,在此之前,康绛雪从来没发觉世上可以原来有一条路,建得这么漫长,这么步步难行。太庙之前,后排的官员听到了脚步声,诧异回过头,看到小皇不由一声惊呼。“陛下。”声音扩散出去,前面的人也急急回头,一面行礼一面侧身让开。官员们层层叠叠,以并不怎么快的速度让开了一条路。朝臣们之间有距离,后面的人跪了下来,前面的人还在低语,当康绛雪走到最前排之时,前面的说话声正好戛然而止,有什么东西从前方摔下,砸在了康绛雪的脚下。那是一声相当沉闷的声响,砸的地板震动,周围鸦雀无声。康绛雪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去,正看到那块落在地上发生声响的木质牌位翻转过来,露出了盛辉的名字。那个盛字之上,就在这一秒,就在他的眼前,崩裂出了一条刺眼的裂痕。康绛雪的血液像是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康绛雪的脑中轰轰作响,这个刹那,一切都过得极其慢。康绛雪看到一个人影扑了过来,那人跪在他面前,双手将牌位捡起护在怀中,肩膀剧烈抖动,随后,似是听到了陛下的呼声又看到了小皇帝的鞋面,那人猛然抬头,撞进了康绛雪的眼中。康绛雪的心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血淋淋,明明在看着盛灵玉,却总觉得虚无缥缈,毫无真实感。这是盛灵玉吗盛灵玉有这么消瘦吗三天,不过才三天,三天的时间,怎么能将人变成这个样子康绛雪有些不敢认他,不是因为盛灵玉身上多了什么伤口,也不是因为盛灵玉形容狼狈,而是因为盛灵玉的眼睛一片灰蒙。康绛雪甚至不敢相信那双眼睛属于盛灵玉,这个人到底受了多少罪,多少的磋磨才能将一个人眼中的光彩磨到这个地步。康绛雪的脑中出现了一个黑洞,将所有的汹涌而来的情绪全都卷得不见踪影。一下子,他的心空了一块,他忍不住想平无奇说得果然没错,他来得太迟了。他害得天生的月亮掉进了淤泥里。康绛雪无法再看,强行移开了视线,就在此刻,有人飞快地来到他身边,半抱住了他。陆巧搂着他又惊又喜道“阿荧,你醒了你的病好了醒了怎么不在正阳宫歇着,来这里干什么”康绛雪问道“这地方你能来,我就来不得”陆巧被小皇帝平静却又莫名冷漠的语气堵得一怔“阿荧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这么说话。”康绛雪心中麻木,也顾不上这么许多,倒是杨惑道“陛下想来是关心国事,大病初愈,还想着来太庙看看。”杨惑对小皇帝的到来并不忌惮,说完这句,他又悠悠道“陛下来的正好,此时正要宣读檄文,礼官”礼官应声而出,面对众臣展开纸张,开始朗声宣读“盛氏一门,乱臣贼子,搅乱朝政,祸乱百姓”小皇帝虽然突然而至,但无人知道他为何而来,因此仪式正常进行,在场文武百无一觉得不妥。康绛雪就这么听着礼官将檄文念了大半,一声声乱臣贼子听得他袖中握拳,不住地颤抖,本就是为了痛斥罪行所做的文章,自然处处皆是骂声,可文章之中那些罪责,没有一个和盛辉有关联。谢成安造的孽,与盛家何干,与盛辉何干,与盛灵玉何干。康绛雪听着只觉得荒唐可笑,然而在场的百官包括张国公在内都没有叫停,有人面露感慨,有人面露惋惜,可一直到整篇文章骂完,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为盛国公说话。康绛雪想做这个叫停的人,他那么想。可在这个场合之下,小皇帝的身份,小皇帝的人设,小皇帝的处境,以及所有人的视线,都夹持着康绛雪成了沉默之中的一员。在这个连坐之罪乃是理所应当的大局之中,代表皇权的小皇帝是最不能开口的人,他站在这里,只能成为最冷漠,最无能为力的旁观者。他无法开口。他只能听。听着听着,康绛雪产生了一种脱离现实的茫然,他有些不明白,自己匆匆赶来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亲眼看看盛灵玉的绝望就为了更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无能他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康绛雪心中焦急,一股热流冲到胸口,堵得他不上不下,就在此时,礼官的声音停了,有人问道“你可有话说”这话问的是盛灵玉,康绛雪闻言一顿,这才缓缓将视线落到了盛灵玉的身上。自刚刚那一眼之后,康绛雪一直到这一刻才敢正眼看他。盛灵玉紧紧抱着牌位,一字一字道“我祖父,一生清白。”这是康绛雪今日听到盛灵玉说得第一句话,那声音一点都不高,听起来却宛如在挣扎嘶喊。礼官道“你祖父清白,在这场叛乱里死掉的官员就不清白你父亲在大宴带兵杀了五十余人,其中有十余名朝臣要员,他们有父有母有妻有子,这份债算在谁的头上,谢成安出自盛家门庭,你祖父难辞其咎。”盛灵玉哑声开口“虽如此,但我祖父一生清白,一生清白。”清白两个字像是成了盛灵玉唯一想说的话,他把所有的血泪都凝在这个两个字里。他说了两遍,一遍比一遍嘶哑,群臣之中,无人应声。有人似是想到了盛国公生前的功绩,神色微有动容,这时,空气里响起一声嗤笑,这声音听起来凉薄至极,顷刻将众人的动容一扫而空。陆巧道“若真是清白,盛家怎么谢成安留到今日你是谢成安的儿子,父债子偿,身上欠着这么多条人命,最没有资格在此谈论清白。”诛心之言,刺得盛灵玉瞳孔晃荡,但盛灵玉沉默之后,依是道“我祖父为国为民,无愧于心。”盛灵玉声音泣血,一个一个凝视在场的群臣,然而被他看到的人未必不知道死去的盛国公是顶天立地之人,可此时此刻,就是无人会不合时宜地为盛国公正名。哪怕盛灵玉求得,只是一句话。一句话而已。死一般的寂静,便是在这个关头,孤立无援的盛灵玉忽然抬头望向了康绛雪,他的眼中有种能够淹没一切的绝望,还有一种仿佛要刺破灵魂的乞求。于是康绛雪瞬间就懂了盛灵玉在求他。他求他站出来说一句话。康绛雪迎着盛灵玉的视线向前站了一步,刚要开口,平无奇在他身后拉了他一下。康绛雪从来没有和平无奇真正谈论过,平无奇却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平无奇引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去,康绛雪眼神一晃,随即看到了身边神色讶异的陆巧,还有似笑非笑的杨惑。他们都在看着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不能站出来。有太多的人在,他只要开了这句口,就是在所有人面前暴露自己,将小皇帝架在火堆成为长公主和太后共同的靶子。可是、可是他得站出来。他不能让盛灵玉一个人。若他不站出来,他怕盛灵玉的眼睛一辈子都会变得灰蒙蒙。康绛雪猛然张开了嘴“朕”这一个字说完,之前堵在康绛雪胸口的那股热流涌了上来,小皇帝一声咳嗽,将那口热流尽数咳在了地上。胸口再无阻碍,康绛雪忽然间舒服许多,然而他的身体却有些脱力,不自觉的歪向一边。平无奇将他扶住,喊了一声陛下,紧跟着,陆巧也大声喊道“阿荧”文武百官的声音相继而来,纷乱地混杂在一起,甚至杨惑都面露惊讶,康绛雪不明所以,只听到有人在喊“血”“血”什么血康绛雪不明所以,摸了摸嘴角,指尖一股血腥气,他慢半拍向地上望去,看到地上多了一簇微红。却原来他刚才吐得不是一口痰而是一口血。人群将康绛雪和盛灵玉分隔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喧闹之中,一边是喧闹之外。众人乱做一团,唯康绛雪胸口一阵轻松,只觉得畅然,他深深望着盛灵玉,一时间什么都不怕了。他想要说话,盛灵玉却在他开口之前,轻轻地掀动嘴唇。盛灵玉双目赤红,几乎无声道“够了。”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双更。我要一口气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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