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寄望(一百一十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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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墨茹穿着礼服,被众星捧月在中央,往往跟着众人一起大笑,她对此感到快意非常,甚至想出更恶毒的花招,比如,让少年为人们倒酒,再故意挑剔其动作和笑容不够恭敬,并打翻酒瓶酒杯,要他跪着一点点拾起碎片……

每到这时,她心头终日掩埋的恨全发泄出来了,“看哇,这就是林泽知生出来的东西!和他父亲一样滑稽可笑穷酸落魄!像条狗一样!”

周围人听了纷纷应和着大笑且拍掌。

期间,也有人自以为高雅,对这种游戏感到无趣,往往站在外围,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偶尔才会用帕子捂着嘴忍不住笑一两声,在他们眼里,这少年只是个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小丑,与

自己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至高的轻蔑是无视,是即便笑出来,嘴角也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

余墨茹自诩为宠物的主人,而林泽知,更像一位蛮横高傲的“暴君”。

他在仕途打拼,常到林家去献媚讨好,因此为外人暗地鄙夷,但他惯来能屈能伸,极端渴慕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将一切曾贬低鄙夷他的人——包括余家父女,全踩入泥地。

在外头受够了气,他回来后就成了自我领地上的“暴君”,要以此发泄内心的阴暗面,好叫他一旦踏出门后,便重新成为有教养的“人”。

余墨茹他惹不得,因此本来他一贯对佣人们发火,结果,如今家中来了个少年。

在林泽知的世界里,所谓血亲是不值一提的,他出身的家庭贫穷且子女多,曾深深怨恨父母将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受苦的。

因此,他的生父,也就是洛朝祖父的葬礼,他亦是不情不愿去的……及至后来洛朝的祖母逝世,他因知道这位老人在家中无地位,甚至打算过干脆不去参加丧礼——毕竟,要应付余家大小姐的丧事,并一同讨好余兴业,就够费神了。

这一切,导致他看待少年的眼光,从一开始就是厌恶的:

只因,他在这小少年身上看见了过去那个地位卑微的自己的影子,何况这个孩子的诞生,本身就证明了过去的他是何等无能,连婚姻都无法自主。

他将对过去自我的怨恨,转嫁到少年身上。

尽管夫妻二人出于颜面问题,给少年择定了S市当地最好的中学……可不论少年取得的成绩怎样足够优秀、又怎样辛苦乃至自我折磨般才能赶超一众底蕴超过他太多的同学……放到余墨茹眼里,这只是下层人无力的挣扎,不屑一提。

而在林泽知眼里,这更戳了他的痛处:

哪怕少年在家中尽力活成隐形人,也从不向所谓的“父母”告知学习生活上的一切……林泽知还是会次次找出少年的成绩单——那上头的分数越好,林泽知就越愤怒:

“蠢货!你以为这些东西有用吗?”

“呵,当然,学点所谓的修养洗刷掉你的无知是必要的……你也需要一个好看的学历,去得来一个打入上层社会的机

遇,并拓一拓眼界……”

“可你要是真蠢到以为,能凭所谓的学问,成为真正的上等人……那可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我曾经也同你一样蠢,觉得凭自己就能改变命运,愚昧!这些东西,不过能让你跪着赚一碗饭吃!你往后该受的侮辱一样都不会少!”

“真想出人头地,得来荣华富贵……抬头看看你那可笑的母亲,学学她是怎么去讨好她大姐和她父亲的!”

他冷笑着,一点点撕碎那成绩单:

“我知道你这孩子暗地里极怨恨我这当父亲的,估计心里觉得我不配为人父?”

“呵,早点认清现实吧,有些人生来比你高贵!若没有我呕心沥血在前头铺路,你这辈子都只能窝在穷乡僻壤当个废物!”

他竟然摆出慈父的姿态,抬起下巴,冰冷着面容笑道:“感谢我吧,我的孩子。”

林泽知仕途还算顺心时,会丢出种种言语的讥诮,可一旦前途遇了坎坷,他深埋骨底的、对出身卑微的愤恨,就爆发出来——化为明面上的暴力和虐待。

他行事很谨慎,几乎不留下痕迹,且他还不忘威胁这个处于绝对弱势的孩子,“我一句话就能毁掉你的前途。”

他确实不在乎这个孩子,在他对未来的构想里,自己会引以为傲的后代绝不该出身于乡村,也绝不缺少女人来为自己生孩子,而眼下这个少年,更像是他身上的污点,是对他穷弱过往的无情揭露。

因此,当学校老师向他报告少年的抑郁病情时,他最先感到的是不悦,“你可不要像一个病人,在外头丢了我和你母亲的脸面。”

……

昔年的许多事情,件件触目惊心,无论发生在屋宇中最阴暗的角落,还是被呈现在华丽的宴会中央……最终,竟都留下了蛛丝马迹,被整合在两百张纸内,写尽一人少年时所有的不幸。

施缘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听到余兴业的恨叹:

“一个心肠极好的孩子,偏偏落在狼窝里!”

余兴业老泪纵横,“要不是这孩子品性坚韧,早被这两人磋磨死了!“

这一刻,这位古来稀老人的连连泣涕哀叹,竟让施缘产生了诡异的熟悉感——和同样哭泣不止的余墨茹何其像?

“我老

了,护不了他几年了。”

“他父亲是个人面兽心的,表面斯文,背地里狼子野心,就觊觎着我余家的家业呢!”

“墨茹又是个狠毒的,我要是走了,这两人能让朝儿落得好?只怕要将这孩子啃得骨头不剩!”

“可恨啊,我早年因林泽知而对这孩子产生了偏见,误解冷落了他多少年……没想到偌大的余家,旁支里与我沾亲带故、形形色色各类人……论待我的真心,竟都不如一个外姓的孩子!”

他抖着手以方巾拭泪,“朝儿是我见过的最体贴善心的孩子,与我那死去的大女儿最像……我梦里都希望他姓余,早有把他过继到我亡女名下的意思,如此便可让他名正言顺继承余家产业……绝好过让旁支里那些牛鬼神蛇捞去……”

余兴业叹息,“可惜这孩子,太过赤诚,惦念着死去的祖父祖母,不肯改姓……这更叫我担忧,如今他发了这等病,我一旦走了,谁还能护着他呢?”

“我们祖孙两个,在这偌大的家里相依为命啊!”

这话听来字字恳切,绝不是说谎,却莫名让施缘背上腾起一股凉意:我们?

余墨茹心里有一种“我们”,余兴业心里有另一种“我们”……到底哪种为真、哪种为假?还是说,统统都是假象?

老人垂泪一番后,大意是觉得这苦肉计已到位了——他自以为这番真情剖白足够打动这位有良心的医生,因此身畔助手们再度提出诉求:

“请当我们的证人,将林泽知夫妇告上法庭后,我们的律师团会尽力拖住他们,力保少爷不受他们侵害。”

“届时,我们老爷早准备好了疗养住地,就在A国一座岛上,相信没有林氏夫妇阻挠,少爷的病情才有痊愈的希望……”

“老爷表示过,可天价请来最顶尖的医生,只希望在临终前,看到少爷痊愈。”

……

助理们反复言及其中利害,可施缘只是婉拒:

“对不起,法庭作证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我会尽力救助我的每一位病人,额外的费用就不必了。”

余兴业深感惋惜,临走前,他也向施缘点头致意,诚恳表示:

“医生,请救一救我们。”

余兴业走后很久,施缘还是不能

回神,她想:这个家族的一切,或许比她想象中的更复杂。

因为,在余墨茹的口述中,余兴业只是一个固执且难以相处的无情长辈,对出身卑贱之说根深蒂固,对待洛朝,一向只有漠视和无视。

到底谁在说谎呢?

直到林泽知前来接受访谈,施缘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猜测:

从始至终,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余氏父女确实是这样以为的,觉得他们和曾经深深被自己伤害过的少年,如今是相依为命的关系。

因为,连林泽知也这样以为,当他坐到施缘桌前,不自觉红了眼睛,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朝儿是我的亲生骨肉……在这个家里,余氏父女向来瞧不起我们……我们相依为命到如今,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怪病上呢?”

到这时,无论林泽知口里说出再怎样惊天动地的话,施缘都能勉强保持镇定了,她不出意外地听见林泽知在控诉余氏父女,或者说,余墨茹还只是顺带的,他最主要在痛骂余兴业:

“这个老东西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的孩子……逢年过节,余家旁支里头大大小小的孩子来拜年,朝儿仪表体态处处挑不出毛病,可只有他叫外祖父时,那老东西应也不应一声。”

“老东西眼里就没有我们这两个人,连最基本的面子情都不给!”

“还有余墨茹,她嘴上不敢说,可我知道的,心底一向把朝儿当笑话看!”

……

林泽知说着说着,泪水沾湿整洁的西装,他似乎抬手想抽根烟,看见施缘身后“禁止吸烟”的标志后,又硬生生止住了摸烟的动作。

他垂头泣诉着,谈起自己唯一的孩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知道朝儿还是怨恨我……我明白这种感受,因为我也曾这样恨着我的父亲……恨他不能给予我想要的东西……”

“整个家里,只有我和朝儿是能相互理解的……他就是我的延续,我明白他为什么痛苦……他成日在余墨茹和老东西之间周旋,压抑得太久了……”

“可惜我以前不明白,处处冷落了他……我不明白,我这辈子无论仕途商途都已到尽头了,他就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们父子终于摆脱下等人身份,出人头

地的希望!”

“我不奢望他原谅我,亲生父子之间,何苦还计较那么多呢?我现在只愿帮助他早些拿下余家,不必再受老东西的气,出了头后,将过去受的一切苦都报复回去!”

“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也能理解……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不论是我打拼出来的人脉也好、资本也好……以后不都是他的?父亲何须与孩子怄气?”

“等时间久了,他会慢慢明白的,不会像现在这样疏远我冷待我……会懂得我的苦楚就是他的苦楚……我们父子挣扎了一辈子,终于熬出头……那时候他会放下一切的……”

……

果不其然,林泽知说到最后,和余氏父女一般恸哭着求救:

“医生啊,救救我们啊!他不能有事啊!”

……

更之后,施缘又对洛朝的其余亲朋做了访谈:

其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王红芬,这苍老的农村妇人竟带着自己的四个女儿直接在门外对她下跪,只是哭,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倒是那几个女儿,口齿清晰,眼中纷纷噙着泪:

“医生!医生!您救救他!救救我们的哥哥!”

“若没有哥哥,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您一定救下他啊!没有他,我们又要怎么活啊?我们最小的妹妹,还没有念完书,成日哭着在家里等哥哥回去给她念故事……”

“您救救我们啊!”

……

别的任何人,或许不如这几个女孩如此悲痛,可也都表示出了相同的意思:

他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请您一定要救下他,您救下他,同时也是救下我。

莫名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施缘脊骨生寒。

特别是当她再度见到洛朝,看见这外表俊美文雅的青年,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姿态安然地坐在桌前,微笑着把玩手里一株桔梗花……

她突然感到分外荒唐:

所有人都在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忏悔也好、悲嚎也罢……他们扯开嗓子发出喧嚣的吵闹,竭尽全力在挽救对他们而言,甚至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个人……

可当事人本身,竟沉默至此,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几乎透出种寒凉的冷漠,仿佛面临疾病困苦的不是自己,而是旁的什么陌生人。

施缘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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