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寄望·千江夜雪(二十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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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家。”

“我不知道我生在哪里。”

“我没有父母。”

“我没有兄弟姊妹。”

“我辟谷后不吃东西。”

“我要修行,我不会去玩。”

“我穿……穿衣服。”

……

两人先开始给他那一板一眼的回答逗得直笑,笑后又不免感到心酸:

这就是天赋绝佳的坏处了,多半很小的时候便被送出来修行,估计父母亲人和家乡,

都已忘得只剩影儿了罢。

在修真界,此类情况不少见。

两人就一左一右,合力将他拉出花丛。

他骤然曝露在春日暖阳底下,呆愣愣的。

顾霖铃替他拍去头发和衣服上沾染的草叶花瓣……顾十五则蹦跳着绕他转了一圈,而后拍着胸脯道:

“你放心,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啦!”

当天中午,顾霖铃就下厨了,极力往他碗里塞各式江南菜品。

可惜他是常年不碰人间伙食的,吃着非常不习惯,又怕伤了人家的好意,忐忑得不行。

于是一桌的人都在安抚他,说你不要怕,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奇怪的是,饭后的江南小点心里,有一道非常甜腻的糯米糕——明明他的舌头十分不适应口味太重的东西,却接连吃了五个。

一家子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感到惊讶。

唯有顾霖铃噗嗤笑出声,上前亲昵地搂住他半边肩膀,笑道:“我就说吧,你果然是江水边生的!”

原来这道糯米糕的取材也好,做法也罢,都是来自南陆三条大江畔的凡间人家,自然包括汐河在内。

顾霖铃做出的这道,论口味纵然与汐河人家的不完全相同,但也非常接近了。

“不是江水边生的娃娃,都吃不惯这么甜的!”

她笑嘻嘻假作埋怨,说众口难调啊,往年家里只有我一人爱吃甜的,其余人,比如西江来的霁风霁雪,喜欢辣口……还有的喜欢咸口酸口,偏没有人爱甜口的。

现在终于来了个和我口味一样的,我终于不必孤零零吃独食了!

她又拿了块糯米饼递过去,看见顾归尘乖巧地接住,笑意更盛。

“我在家里行九,恰好你行十九……”她说着抬头环视四周站成一圈儿笑着的人,“你们谁都别和我抢,以后这个娃娃同我最亲!”

“快叫九姐姐!以后天天给你做点心吃!”说着一脸期盼地向顾归尘望去。

这时他舌尖绽开浓厚的甜味米香,不知为何,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些画面……张口想喊九姐姐,可结果话到嘴边,脱口而出成一句:“阿姐……”

顾霖铃没在意他具体怎么叫,欢喜得紧。

唯有一点,也是后来让家里人感到奇怪的,顾归尘会

叫二姐、四姐、十姐姐、十五姐姐……可唯独对顾霖铃,更情愿喊“阿姐”。

顾霖铃常以之为十九在家里同她最亲厚的证明。

可没人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喊,包括他自己也不理解。

好像初遇的当天午后,他在春日照耀底下,吃着第七个糯米饼……十五突然惊呼:“十九,你怎么哭了?”

说着,拿指尖去点他右脸庞划落的一颗泪珠,眉头上蹙着一缕担忧。

他抬手一摸,发现脸上的确冰凉凉的,可若非十五提醒,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哭。

只是脑海里瞬间又闪过好些模糊画面,恍惚中一个院落里,也有个身量仅是少女的影子,向他递点心。

他的泪越擦越多,慌得顾霖铃忙掏出帕子。

可他的声音语调却和汹涌的泪意相矛盾,平静无起伏,近乎冷淡,间或带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又好像现在,他被人押下马车,抬头望见巍峨山峦底下,矗立一座气势雄浑的山门,上书“崇明剑派”四个大字。

他的泪全落在衣襟上,手被束缚住,也没法去揩。

一步踏入此地后,人间又将死去一个顾归尘,而道途上,又将多出一个无亲无故、无心无情的顾忘尘——

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

他一入门便被定下了洗心魔的“受洗日”,定在剑道大会决战后的第二十一天,据说是个黄道吉日,在当天斩去前缘,忘却过往获得新生,未来求道的路上,将气运加身,有望领略道途之巅的风景。

在他一脚迈过山门的时候,恰逢山尽头朝阳东升,云开日现,第一场秋雨竟停了。

远方的顾霖铃和十三,与他沐浴同一轮旭日。

十三在祠堂里,正拿着拂尘,扫过竖着许多牌位的桌案。

顾霖铃坐在祠堂的门槛上,散开头发,正拿着梳子打理。

她头顶的屋檐上还滴着雨水,可眼前坑洼的石砖上,一汪积水已经被阳光照得晃眼明亮。

她将那汪积水当作明镜,对着梳发,笑意盈盈的。

若非背后就矗着好多逝者的牌位,光看她那情态,只怕会误以为她是个待嫁的姑娘,欢欢喜喜在梳妆,准备去见心上人了。

“诶,十三,替我拿把剪子来。

”她不光脸上欢喜,声音也欢喜。

十三听言低头,在香案上摸了把剪烛火的铜剪,回头一看顾霖铃的模样,手却蓦地一抖——

将人送出门后,也不过一夜功夫,她头发白了一半。

顾霖铃正对着檐下那汪清澈的水洼,背对着逝去亲人的亡灵,仍抿住唇笑,一点一点剪她的白发。

一缕缕掺星点黑色的银丝相互缠绕,簌簌落在地面。

十三不知何时也坐在她身畔,倚在门框上,望着天怔然出神。

他想问:你们能看到吗?假若你们还在世,也会这样选吗?

家里只是走了一个人,却近乎带走这屋里的全部生气,因过去家中唯一一个会绽开无忧笑颜的孩子,在昨天死了,被她亲手所杀。

她剪着剪着,笑容从来不变,依旧那样灿烂,宛若多年前她第一次在迎春花丛里发现那个孩子时一般灿然,她突然就问:

“十三啊,你想离开这儿吗?”

十三掩面哭了,哽咽中说什么,您就是要赶我走,也没谁会愿意收,我是个资质愚钝的,哪个宗门瞧得上?

“那好,我们便一同熬死在这里。”

祠堂前,亡灵们的注视下,耳畔唯余咔嚓的剪发声响。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剪掉那些最显眼的银丝,又将头发仔细梳理起来,对着水面照了许久,确定仪容妥当后,竟跳跃起来,在雨后晴空下,如同无忧无虑的少女般,扬起裙裾打了个转儿。

她回眸笑时,问十三:

“十三,你说,你我之间,谁会先离开人世?”

这问话,和她的笑容太不相宜了。

十三说,多半,是我先走。

她就向着天空笑:

“那好,真到了那一天,我来亲手葬你的骨灰,我来亲手刻你的碑。”

“我来亲手……”她忽然低头,侧身望进祠堂内,那寓意为死亡的木牌上,篆刻的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将你葬入这里。”

她的笑容也是最坚定的誓言,说给生者听,亦说给逝者听:

“我会在这里守着你们,到我死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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