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寄望·千江夜雪(终·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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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仅有这一时片刻里,洛朝望见他沉静的睡颜,从来紧绷的心弦,有暂时的松弛。

可假若他的余光稍微瞥见天窗投影下一截破碎的指骨,这难得平复的心绪又

会瞬间被打破——

他会控制不住地去凝视那些骨头:

极少一部分骨曝露在天窗光影下,而更多嶙嶙的骨静静栖歇在深沉无边的黑暗里。

在那缕透过天窗缝隙的黯淡光照下,可清晰见到森森白骨的裂隙间沾粘着丁点血丝皮肉,因为碎裂得太彻底,你甚至无法分辨出这是人体上的哪一块骨。

它安静地躺在冰冷的黑砖地面,也对他回以凝视,并用不存在的眼睛无声诉说着什么。

他直面那白骨的漠然回视,数度心悸。

每每凝望这些骨头,他都会觉得这漫长无尽的酷刑,仿佛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的身体也开始战栗,觉得血液在飞速流失,寒气侵透筋脉后冷到骨髓内,吐息都冰凉,以至下意识去触摸身畔顾归尘的脸庞,或者去试图握住对方的手腕……想汲取一丝温度——

结果自然回回穿透过去,只触及一片虚空。

即便假使他真能触碰到,指间也不会碰到温热的肌肤,而只会触及他颧骨和下颔一点点磨进去的钉子外端,冰凉得刺骨。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无人能想象顾归尘此时的模样,破碎支离到,洛朝有时候几乎不敢注视他。

人身上共二百零六块骨,其中每一块,都被彻底穿凿过、打碎过……待破碎的骨重新在凤血滋养下愈合,又将承受新一轮的穿凿……如此往复,不见尽头。

甚至完全数不清,顾归尘全身的骨头,共在新生中被置换过多少轮。

洛朝盯着那些躺满地面、被生凿下来的白骨,很多次会用手描绘自己身上的某块骨——尺骨、指骨、肋骨、颧骨……想象它们断裂破碎时的感受。

那些想象中的疼痛却真能刺痛他的神经,令他不自觉哭出来,又去颤抖着触碰顾归尘鲜血淋漓的手,在隔着时空传递出什么,心里则一遍遍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明白答案是什么:

世界上有一类人,譬如你与我,他们踏上某条看似辉煌的长生之路,或走到途中、或走到终点时……他们竟后悔了。

可茫茫然中往回望去,发现来路已断,竟无归途。

这才终于肯承认,那句听了无数遍的话是对的:一入此途,不可

回头。

于是要挣扎求死,跪在地上,面目全非地去乞求命运垂怜。

终向无望之望而活。

……

当顾归尘聆听到心脏处传来的一声凤唳时,他明白:就快结束了。

还差一次进阶,血种便可大成,如今,其内已呈现雏凤虚影。

骨刑依旧继续着,在即将成熟的血种护佑下,他的愈合能力已接近不死,以至于能够催发血种再度进阶所需的伤势要更重……一眼望去,已经不见他有完整的皮肤,但见破碎的衣物下裸露出的肢体上满布染血的钉。

每轻微战栗一下,就有千刀万剐的痛蔓延全身。

他浑身都是冰冷的,除了心脏。

而心脏处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温暖,竟带着种莫名的熟悉……这熟悉感来自于凤娘——等同于他母亲样的人物。

凤血种子,本就是用她全身的血脉浇灌出的。

很快,这种熟悉的温暖,就要离开他了。

过去漫长酷刑的折磨没有使他掉过哪怕一滴眼泪,如今被熟悉的凤血包裹心脏,感知到暖流缓缓在遍及全身——那些血液在温柔地抚平他一切伤口,他却忽然泣不成声。

他知道自己多半就快死了。

如同那天在剑台之上放弃抵抗,他自此丢掉了师祖和十四他们用一生去维护的剑道尊严……现在,他又要为了一己之愿,舍去另一件重过性命的遗物。

他想起凤娘死前的笑容,心道:我愧对您……我竟敢愧对那样多人。

已愧对了这样多人的我,竟还敢私自去死。

可是,活着好痛苦啊。

……

洛朝听见他压抑的低泣。

此时暗室无光,外面也许是个漆黑的雨夜。

三天前,邱肆曾对姬无焰说过:再有三日,血种即可大成。

今夜便是终点。

所有人,包括旁观者们和顾归尘本人,都在等待凤凰啼鸣的最后一刻到来。

唯有知晓部分未来轨迹的洛朝,他总坚信事情还有转机——哪怕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必死之局。

先前他固执地抱着一点希望,在等生机出现。

每个呼吸间,洛朝都在聆听四周声响,并于心底祈告着:任何存在都好,快点出现吧,不论是人是魔是妖是仙……来救一救他。

早一分出现,

他就少一分痛苦,他熬得太久了。

可洛朝所听到的脚步声仅会来自于邱肆、姬无焰、来往清扫的侍从和暗室外默不作声备药的医修。

连天来,除了邱肆和姬无焰之外,甚至没有人能近距离接触顾归尘。

同样的,整座府邸早早被封锁,消息都传不出一丝。

地面上逐天堆高的白骨残骸,在一点点磨灭他心中的希望。

清楚摆放在眼前的现实,每天都在用漠然清醒的眼一次次告知着:

没有任何人会到来。

包括他的亲人,也许十年百年后,都不会知晓他们的小十九竟独自死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以至到后来,洛朝自己都不懂得,我何以敢对未来抱有如此奢望,何以敢奢求有人会出现并拯救他……

纵然按照据前世轨迹推断出他能险死还生,也不意味着就能回到他冀求已久的家,而多半将流落到另一个陌生残酷的生死场,开始又一轮挣扎——这才是更接近真实的未来。

但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他便不愿放弃幻想:万一呢?万一还有转机呢?

希望是个珍贵且昂贵的东西,珍贵在于它本身带来的美好,昂贵在于,它一旦破碎后,曾经拥有过它的人,将承受百倍于未曾拥有它时的痛苦,既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舍弃它。

且它的破碎往往只在短暂的一刹间。

邱肆持着烈火淬炼过的刀,往顾归尘被铐住的角落一步步走去。

此刀用以剖心。

将血种剜出来,送给世道判定的更高贵者。

对洛朝而言,在这望不到尽头的血色酷刑里,他曾小心翼翼捧起的最后一丝希望,就破碎在刀锋没入顾归尘心口的一瞬间。

他睁大眼无声落泪,看见刀刃划开后、逐渐扩大的伤口内,一颗鲜红的心脏在跳动。

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如露珠凝结于蕉叶,它们则凝结在干涸的重重血迹上——

此为百倍于从未拥有希望时的痛苦。

在他眼中,时间的流逝恍若放慢了,于是任何微小的呼吸、动作、眼神……尽数清晰无比:

刀尖挑住了鲜红心脏,刺向其内一只凤凰虚影,这绝望来得太刻骨,以至于蓦地一道白光乍现,刺目光海纷涌而入、划破黑暗、

照亮这方血色的罪恶之地时……

洛朝误以为那是幻觉。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倾倒下来,浇得他身心尽数清凉。

等光海终于褪去,他看见夜雨下几尺远处,顾霖铃湿透的脸庞。

……

顾归尘是被火焰炙烤于身侧般的感觉热醒的。

他朦朦胧胧睁眼时,看见完全陌生的屋顶,愣了一下。

我在做梦?他首先这样想。

他试着动了下身体,发现四肢很僵硬,但牵动时没有疼痛感,只是浑身的皮肤上似乎都绑着些东西,导致动作起来很艰难。

费了很大力气,他才从床榻上坐起身,低头时终于看见全身上下绑着的许多绷带,肌肤上还有粘腻感——那应该是伤药。

他感到茫然,神情木木的,慢慢环视四周,觉得这个房间十分陌生。

记忆在缓慢苏醒:

如果不是梦,那我应该……已经死了。

这里是地狱吗?

五感也在渐渐恢复,这时他竟真的听见若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嘎吱声——像火焰在燃烧木料。

看来先前的炙热感并非错觉。

可这儿,为什么有火?

他恍惚里顺着声音寻去,步子蹒跚,走出陌生卧房,推开大门,穿过一道回廊、一座小院……冥冥中的直觉给他指引方向。

终于寻到源头,前方隐约的火光映入视界,随后,他的眸子蓦地睁大了,像看到了什么令他极度惊慌的事情,以至于他没注意到:

十三恰巧从他身后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手里端着药碗,抬头望见他身影时,格外惊讶地喊了声:“阿尘?!”

他没听见,他毫不犹豫地往火光里冲去——

顾霖铃竟然就站在一座逐渐被大火吞没的屋宇前,手中高举着某样东西,正要往地面上狠狠砸去。

飞速靠近中,他很快看清了那是什么,是凤珠玲珑塔!

“不要!”

他拼命伸手去接玲珑塔,可还是慢了一步,塔碎了,一颗浑圆的凤珠就滚落到不远处某个黄衣人的脚边,那人竟在弯腰将凤珠拾起。

他脑中一蒙,不由抬头往那人脸上看去,发现此人他竟不陌生:正是数月前曾来家中求购凤珠塔的商人,冯宿。

“再加上这个,够吗?”其语气听来莫名癫狂,竟是顾霖

铃的声音。

冯宿已拾起凤珠,正对着火光凝神观照其成色,数息后,语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的确是无价之宝,可要买下那几位的人头,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不够?那就再加!”她冷笑一声。

“阿姐——不要!”他高声惊呼,但这次仍旧没能阻止。

随着“铮”地几声琴弦哀鸣,弦丝尽数崩断,而她将断了弦的琴身毫不怜惜地掷在地上——

“再算上这个呢?!”

顾归尘放声大哭。

只因那是顾哲音生前用的琴,顾六死后便被封存起来,曾经他常见到顾霖铃将之拿出来细心擦拭。

冯宿却带着纯然商人的目光,走到近前细细打量琴身木材,叹着:“好一块万年桐蕉!”

“还有这个!”

不待顾归尘从哭泣中反应过来,便猛地又见许多珠钗首饰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其中最显眼的一条南海千年明珠串成的项链竟直接绷断,玉色的珍珠滚落一地,而那是顾十五生前最喜欢的颈饰之一。

其余的,比如滚到柱子旁的龙纹银镯,比如摔在石阶前的绿玛瑙手串,比如就掉在他跟前的红珊瑚发簪……每一件,都刻满昔年记忆,见证过那些美好梦境样的过往岁月。

它们是祭奠。

“这些全加上,够了吗?!”

她站在滔天的火光前,因方才自身盘发的珠钗也一并砸在了地上,发丝便全散乱了,脸上两道被火焰蒸干的泪痕,神情疯狂、固执又倔傲。

冯宿将那些首饰碎后的宝石、金银等一一地检视过去,再度摇头:

“不够,仍是不够……全加起来,也不过能买半条人命。”

“那就再加!”她癫狂大笑,宛若入魔。

她眸中带泪却笑得分外明艳,将对着手中金丝孔雀彩扇狠撕下去前,顾归尘哭着扑上来夺——

这是顾十七生前极喜爱的一把扇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毁掉它,声嘶力竭地哭号。

“好孩子,你让开。”那语调悲戚。

顾归尘拼命摇头,咬着唇哭,死死抱着半边扇子不肯松手。

“你要明白……他们已经死了。”

她说这话时,眸光悠远,笑颜寂寂,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好像在提醒对方,可更像在提醒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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