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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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跃民的转业问题一直拖到1984年,这一年中国政府宣布裁军100万,使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钟跃民接到了去军事学院进修的通知,他发现张海洋的名字也列在正营职进修人员的名单上,这已经表明了上级的意图,尽管要有大批的军官转业,但钟跃民和张海洋还是要留的人员,不然不会送他们进院校深造。钟跃民认为他的命运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上,如果自己去军事学院进修,那么回来后只能死心塌地在部队干一辈子,再想转业,恐怕不会有机会了。钟跃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转业回北京。因为营职军官想走的并不多,政治部正头疼转业干部的工作不好做呢,这会儿要求转业还显得钟跃民的姿态很高,有点儿主动为国家分忧的意思。

在军司令部大楼前,张海洋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个哨兵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礼,沿着军部大院的水泥路向宿舍走去,时时向迎面而来的军官和士兵还礼。钟跃民开着一辆敞篷吉普车从后面追上来,他猛拐方向盘,吉普车横在张海洋面前。

张海洋惊喜地问:“跃民,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

钟跃民说:“我到军务处办事,顺便来看看张参谋。”

“骂我呢是不是?司令部参谋一大把,咱不过是个听喝儿的,比不了你钟大队长,特种侦察大队你说了算。”

钟跃民单刀直入地说:“听说了吧?这次要裁军100万。”

“当然,这谁不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有想法了。”

“旧事重提,还是转业的事,这次裁军可是个机会。”

张海洋沉吟道:“你知不知道,这次去军事学院进修人员里有咱俩?”

“我知道,正因为这一点,我才决定转业。对你我来讲,现在是咱们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一旦去进修,就意味着从此一辈子做个职业军人,再回头是不可能了。要是现在就转业,很多事还可以重新开始。”

张海洋说:“跃民,这个问题我考虑考虑,行吗?”

钟跃民嘲讽道:“你还真想当将军?以后没有仗打了,部队已经没得玩啦。”

张海洋想了想说:“嗯,有道理,你这一说我的心也活动了。这次裁军倒是个机会,要不然部队也不会放人,你决定了吗?”

“我的决心已定。”

“跃民,你容我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我已经把转业报告交上去了……”钟跃民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样蹿出去。

张海洋愣了一下,突然大喊:“跃民。”

钟跃民猛地刹住车,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海洋说:“你走了,我也没意思,不如一起走,我马上写转业报告。”

“你可想好了,没人逼你,别到时候后悔。”

“我已经想好了,转业,回北京。”

钟跃民和张海洋的转业报告很快就被批准了,干部处的人正为这么多不愿转业的军官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一些来自农村的军官,尽管转业后可以在县城安置工作,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转业,这部分人的工作很难做。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是内定不予转业的军官,他们在这时交上了转业报告,干部处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下又多出了两个能留下的名额,他们的工作也好做一些。干部处的王处长分别找钟跃民和张海洋谈过话,也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钟跃民一口咬定他要求转业的动机是考虑到国家的困难,自己在部队也受了十几年教育,理应为国家分忧才是。王处长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钟跃民闹转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政治部谁不知道?不过王处长还是挺感谢钟跃民和张海洋的,他们主动要求转业毕竟减轻了干部处的压力。

在北京的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钟跃民、张海洋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站在接待厅里,他们正和一些从各军兵种转业复员的军人交谈。

钟跃民看看表,不耐烦地说:“等了40分钟了吧,怎么还不叫咱们?”

一个穿海军军装的转业军官说:“你才等40分钟就不耐烦了?我都等1个多小时了。没辙,到了这儿咱归人家管,你还别有脾气。”

张海洋说:“跃民,咱们这兵种几乎没什么专业能和咱对口,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队能搭上点儿边,要分咱们去公安局,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公民,不能刚脱了军装又换上警服,那我转业干吗?”

张海洋说:“我倒想去,当警察也不错。哥们儿,以后你要犯了事,我来捞你。”

“操,你他妈盼我点儿好成不成?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现在改革开放了,能干的事多了,复转办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摆摊儿当个体户去。”

“别扯淡,你一个正营级干部去当个体户?”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在喊:“钟跃民、张海洋来了没有?”

两人答应着走进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和两人握手:“恭喜二位,公安局看了你们的材料,很感兴趣,说欢迎你们这些老侦察兵去刑警队工作。怎么样,二位对这个工作满意吗?”

张海洋说:“我愿意去。”

钟跃民问道:“还有别的工作吗?”

“暂时没有,这个工作你要是都不满意,就只好再等了。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去联系单位,如果有单位愿意接收你,我马上给你办手续。”那个工作人员说。

钟跃民说:“算了,你们别麻烦了,刚才我看见你们门口有个煎饼摊儿,生意还挺红火,这手艺我也会,不成我就摆个煎饼摊儿。”

一个正在旁边填表的姑娘抬头看了钟跃民一眼,又低下头去。

工作人员说:“钟大队长,你要摆煎饼摊儿也别到我门口来,到时候领导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一个正营级军官去摆摊,我们可负不了这责任。”

“行,不在你们门口摆,我去他们公安局门口摆。”

张海洋说:“跃民,你不去是孙子,以后我还有免费早点了呢。”

工作人员递过一份表格:“张海洋同志,请你填一下表。”

张海洋开始填表。

钟跃民说:“海洋,我先回去了,咱们再联系吧。”

“跃民,你小子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事儿和哥们儿商量着点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钟跃民正在复转办的大门外取自行车,忽然发现刚才在办公室里填表的姑娘也在取车,钟跃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姑娘嫣然一笑。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姑娘笑着说:“你真逗,一个正营级军官要去摆摊儿卖煎饼,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干吗说着玩?哪天我一高兴还真去摆摊儿,靠劳动吃饭,这不丢脸,谁规定营级干部就不能当个体户?”

姑娘说:“你真不是开玩笑吗?”

“得,看来你也有兴趣,那我欢迎你入伙,咱们成立个煎饼托拉斯怎么样?将来做大了,咱再增加出口业务,让煎饼走向全世界。”

姑娘笑弯了腰:“你可真能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你叫什么?”

“我叫高玥,南海舰队通信总站的,刚复员。”

钟跃民问:“怎么样,分到工作啦?”

高玥回答:“哪儿呀?连你们转业军官都没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别提我们这些当兵的啦。对了,公安局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吗不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业吗?理由很简单,让别人管够了,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就是说,除了要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别的我就不想受人管了。”

高玥笑了:“你倒是很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军官。”

钟跃民故作严肃地说:“当了十几年兵,也该让我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了。既然国家安置工作有困难,咱就体谅一下,自谋职业。”

“觉悟还真高,不愧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

“不好意思,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高玥捂着嘴笑:“还跟真的似的。”

钟跃民说:“现在没有什么转业干部和复员战士之分了,咱们都算待业青年吧,你我同病相怜啊,我决定收你入伙啦。”

高玥反问道:“我说过我要入伙吗?”

“反正你也没分到合适的工作,可以先入伙干着,等有了好工作再走呗。”

高玥想了想说:“你这想法倒是挺好玩的,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味道,我倒真想试试,可我有条件。”

“瞧瞧,这还没入伙呢,就先提条件,你当兵时也这么和领导讲价钱?好,你先说说看。”

“我的条件是,不许欺负人。”

“这没问题,还有吗?”

高玥说:“既是合伙人,你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别在我面前自称是领导。”

“官兵平等,这是咱们军队的优良传统,这也没问题。”

高玥一下子抓住他话的毛病:“不都是待业青年吗,哪来的官和兵?你不要总想着你的军官身份,现在你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别和我摆军官架子。”

“行,咱就来个坟头儿改菜园子——拉平啦,关于合伙的具体问题,咱们找个时间再谈,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

钟跃民转业回北京的消息使袁军和郑桐很兴奋,大家十几年没在一起了,每年休探亲假也很难凑在一起,往往是这个刚走,那个才回来。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

袁军已经和周晓白结了婚,周晓白从军医大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部医院,袁军也于1年前被调入北京的总部机关工作,比起在野战军,他现在的工作轻闲多了。

郑桐和蒋碧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3岁了,夫妻俩的工作也很稳定,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相比之下,钟跃民的生活就显得有些落魄,三十几岁了,还独身一人,多年来他的工资一部分寄给了吴满囤的父母,剩下的就糊里糊涂地花掉了。当了十几年军官却没有一分钱积蓄,幸亏转业时发了几千元的转业费,不然可真是穷光蛋了。

袁军和郑桐在一家餐馆为钟跃民接风,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都很兴奋。袁军和周晓白穿着新式军官制服;郑桐戴着白框眼镜,西服革履,一副儒雅学者的派头;蒋碧云穿着西服套裙,是典型的职业妇女形象;只有钟跃民穿着一身洗白的老式军装,显得很寒酸。

袁军举杯提议道:“跃民刚转业回来,咱们为他即将开始新生活干一杯。”

大家干杯。

钟跃民笑道:“行呀,哥儿几个都混出来了,袁军也调到总部了,在家门口当兵,这要放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周晓白是总院的主治医生,郑桐两口子都成了知识分子,混得都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呢。”

周晓白安慰他:“你别这么说,这不是刚转业吗,新生活还没开始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都会尽力的。我就不信,咱们中间最优秀的人会找不到工作。”

郑桐开玩笑道:“袁军,听听你老婆把跃民夸的,你心里这会儿是不是酸溜溜的?”

蒋碧云制止道:“你瞎说什么,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袁军说:“没事儿,我们哥儿几个开玩笑惯了。再说了,要不是跃民当年发扬风格,哪还有我什么事儿?这个周晓白,我看只有跃民能治她,要是跃民当她丈夫,每天让她打洗脚水她都干,哪像我,在家没地位,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烟都不让抽。”

周晓白用筷子打了袁军一下:“住嘴,又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真和跃民重温旧梦去,反正他还没结婚呢,喂,跃民,你说呢?”

钟跃民说:“没问题,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家大门永远敞着,只要是年轻女性,我一律欢迎。”

蒋碧云笑道:“钟跃民还这么流氓。”

周晓白指着钟跃民说:“你以为他们是谁?当年在冰场上都是有名的流氓,尤其是钟跃民,见女孩子就追,嘴还特贫。”

郑桐说:“跃民,我们单位新分来一批大学生,其中有几个妞儿长得还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蒋碧云说:“郑桐,你可别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虎口里送,谁跟他谁倒霉。”

钟跃民表示同意:“还是蒋碧云了解我。”

郑桐说:“即使是老虎,不是也得喂食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虎饿死。是老虎就得吃肉,你总不能弄点儿窝头拌白菜帮子糊弄老虎吧?”

钟跃民说:“没关系,我这只老虎反正是素惯了,白菜帮子也将就了。”

袁军喝了一口酒,仔细品味着:“跃民,你没觉得这酒的味道有点不对吗?”

钟跃民也尝了一口:“这不是五粮液的味儿,是假酒。”

袁军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员喊:“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郑桐把筷子摔在桌上:“这假酒卖得比真酒价儿都高,真他妈黑了心了。”

钟跃民冲服务员喊:“你们老板要是没工夫来,我们就不等了,这顿饭的账就由他付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从后面走出来:“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有事好商量……”

老板的话突然停住,钟跃民抬头刚要说话,突然也愣住了:“宁伟……”

宁伟喊了一声:“连长,钟大哥。”他一把抱住钟跃民。

钟跃民扶住宁伟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嗯,还是当年在侦察一连的模样,变化不大,你小子怎么当老板了?”

宁伟向服务员喊了一声:“把这桌菜撤了,重上一桌。大哥,我复员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这些年复转军人太多,根本安排不过来。我和亲戚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么个饭馆,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凑合混吧。大哥,你怎么也转业了?”

钟跃民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军队不是养人的地方,大家早晚都要走,你比我早走几年,就当了老板,我是回来晚了。”

钟跃民记得宁伟当兵的时候,是个很寡欲的人,他不喜欢和战友们聊天闲扯,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别人玩扑克牌、下象棋,说不上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这次和宁伟意外重逢,钟跃民倒是发现宁伟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居然也会玩了,有时去泡泡酒吧,有时还会去一些涉外饭店玩保龄球。钟跃民也问过宁伟有没有女朋友,宁伟老老实实地回答,交过几个女朋友,每次交往都没有超过1个月。钟跃民估计这是由于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3个球,都是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复杂,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宁伟称赞道:“不愧是老侦察兵了,手法真准。”

钟跃民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流社会的运动,你可以不喜欢,可你不能不会玩,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扯淡,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什么上等人,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宁伟说:“你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况,现在发财的人不少,有了钱总得有地方消费,所以什么时髦玩什么。听说现在正在建高尔夫球场,等建好了,有钱人就该奔那儿去了。”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还真看不出来。”

宁伟指着旁边一条球道上一个正在挑选保龄球的人低声说:“看见那个人了吗?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手上那块表至少值几万,这是真正的有钱人。”

钟跃民看着那人:“就他?真他妈邪了,如今的有钱人是这模样?咦,这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那人抬起头来,和钟跃民的目光相遇,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过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了他:“你是李援朝?”

李援朝兴奋地说:“真的是你,钟跃民。”

钟跃民笑了:“我的天,你还活着?”两人热烈地握手。

李援朝搂着钟跃民的肩膀说:“咱们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没见了?”

“从1968年分手到现在,17年了。”

李援朝把钟跃民和宁伟带进饭店的咖啡厅里,他轻车熟路地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3杯咖啡。”

钟跃民没进过这样豪华的场所,转业之前他曾认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从小在北京长大,北京城里最高级的场所不过是位于养蜂夹道的高干俱乐部,钟跃民曾经随父亲去过那儿几次。谁知离开北京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竟这样大。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座涉外饭店的豪华程度就让钟跃民感到自惭形秽。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对咖啡用的鲜奶,钟跃民把咖啡杯放在一边,端起盛鲜奶的容器喝了一口。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

钟跃民自嘲地说:“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一伙人全进了局子?”

李援朝说:“能不进去吗?毕竟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浑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有几个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警察捉拿小浑蛋;第二,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进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70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

钟跃民问:“你现在混得不错嘛,在哪儿高就啊?”

李援朝递过一张名片:“我是1980年转业的,先在机关工作,去年正荣集团公司成立,我有点儿关系,所以进了正荣集团,这是我的名片。”

钟跃民看看名片:“嗬,我说你怎么这么大的排场,你是总经理?”

“我们是国有资产公司,总经理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可别把我当成外国老板。”

宁伟对钟跃民说:“大哥,我听说过正荣集团,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来:“跃民,我的时间很紧,一会儿还有应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名片,如果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好,再见!”

李援朝告辞走了。

宁伟望着李援朝的背影说:“不愧是大老板,派头就是不一般。大哥,这种公司一般人托关系都进不去,你可别放过这个机会。”

钟跃民淡淡地说:“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再说吧。”

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业军人,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新中国成立后,地方需要大批干部充实各级部门,由于钟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干部了。1955年军队授衔时,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要不是被组织强迫转业,他应该能授个少将军衔。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胆大,鬼点子也多,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参加、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还立了二等功,就凭这些资本,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和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等他告诉钟山岳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钟山岳无奈地想,儿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这浑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钟山岳的想法,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大兴趣。

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父亲就盯上了他,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儿子在家,他就想和儿子聊天,他太孤独了。

钟山岳问:“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

“别急,再等等看,总得有个合适的工作,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我看你还是进个国家机关吧。”

钟跃民说:“爸,我不想进什么机关,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样?”

钟山岳一听就火了:“放屁,你是个营级干部,怎么能去当个体户?”

“得,您别发火,要不我什么都不干,就吃您那份工资,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

“我宁可让你吃闲饭,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

电话铃响了,钟山岳拿起话筒:“喂,哪一位?”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请找一下钟跃民。”

“他在家,你稍等……”钟山岳捂住话筒,“你小子骗我,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怎么女孩子找上门啦,你给老子好好交代……”

钟跃民接过话筒:“我是钟跃民,您是哪位?”

“我是高玥。”

“等等……”他捂住话筒,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

钟山岳不满地说:“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你个混账东西……”

“老爸,您行行好,您儿子脸皮薄。”

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

钟跃民小声说:“高玥,对不起,刚才我爸在旁边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说吧。”

“我去工商局问过了,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

钟跃民说:“这不是废话吗,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早开饭馆了,不管这么多,没执照也干。”

“这样……行吗?”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咱们怕什么?满街都是摆摊儿的,未必都有执照,咱们先干起来。”

高玥说:“那就听你的。”

钟跃民和高玥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

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别说开个煎饼摊儿,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和这种小丫头片子合伙,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既然是扶贫,她就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地说:“煎饼摊儿投资不大,有辆平板三轮车,再弄个炉子、炊具什么的就行了,关键是手艺。这样吧,资金咱们各出一半,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我负责摊煎饼,你负责收钱,利润嘛,四六分成,我六你四。”

高玥眼里不揉沙子:“哎,凭什么你拿六成?”

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我干的是技术工种,你干的是熟练工种,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厨师,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吗?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按劳取酬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你也受党教育多年了,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钟跃民,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净算计我们当兵的,幸亏不是打仗,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这套,不就是摊煎饼吗,你能干我也能干,利润五五分账,你要不干就拉倒。”

钟跃民想了想说:“好好好,就这么定吧,我吃点儿亏没关系。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高玥愤愤地说:“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

钟跃民笑了:“小高呀,你还真不简单,算账时眼里不揉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好,你通过考验了,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合伙人啦。”

高玥笑吟吟地说:“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可要防着你点儿,省得一不留神让你给算计了。”

“不像话,真不像话,这还没干呢,就互相算计上啦。”

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头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饼车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伯文,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晨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显得自我感觉良好,高玥正在数鸡蛋,钟跃民吼了一声:“有吃煎饼的没有?”

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看。

高玥小声埋怨道:“你小声点儿,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把人都吓跑了。”

钟跃民问:“小高,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那我还没吃呢,现在我得练练手艺。”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然后几口就吞进肚里,他又摊了第二张,狼吞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

高玥不满地说:“你有完没完?还没开张呢,你倒吃了两张了。”

“你还别心疼,等结账时从我账上扣。”

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钟跃民有些手忙脚乱,摊出的煎饼总是破。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的错误,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

排队的人不耐烦了:“哥们儿,你会不会啊?”

钟跃民争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从西域过来的,只不过很多年没干了,手有点儿生。”

高玥看不下去了,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她的技术很熟练,摊得又快又好,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走了。

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不吭声了。

高玥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还是跟我学徒吧,就会神侃。”

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不由大惊,立刻跳下车一把揪住钟跃民:“你他妈出什么洋相?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你他妈有病是怎么着?”

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塞进张海洋手里,嘴里催着:“赶快掏钱……”

张海洋说:“我吃过早饭了。”

“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我这儿刚开张,你得来捧场。”

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我们分局就在前面,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

钟跃民得寸进尺说:“你和同事们说说,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都过来捧捧场。”

“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这是无照经营,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

“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你吓唬谁呀?”

“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

“海洋,我头一天开张,你他妈可别方我。”

钟山岳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已经坚持很多年了。钟跃民手里托着两份煎饼进来向父亲晃了晃,钟山岳连忙把套路匆匆走完,最后收式。

钟跃民说:“爸,我给您买早点去了,您趁热吃吧。”

父亲接过煎饼:“还是儿子回来好,知道给老子买早点了。”

“爸,您还是找个老伴儿吧,总得有人照顾您呀,光靠小保姆可不行。怎么样,我给您介绍一个?我有个战友他爸去世了,我看您把他妈娶了得啦。”

“跃民,你又找揍了是不是?还给老子介绍上对象了,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娶不来,还好意思说老子?”

钟跃民说:“我倒用不着您操心,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关键是您,您可是真正的困难户,高不成低不就的,您这个岁数再挑人家长相就有点儿过分了,能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就行了。”

钟山岳边吃边说:“你就拿老子开心吧,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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