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台风(1 / 2)
第一章
白树走出了最北端的小屋,置身于一九七六年初夏阴沉的天空下。在他出门的那一刻,阴沉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现,使他措手不及地面临一片嘹亮的灰白。于是记忆的山谷里开始回荡起昔日的阳光,山崖上生长的青苔显露了阳光迅速往返的情景。
仿佛是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眼睛里猝然死去,天空随即灰暗了下去。少年开始往前走去。刚才的情景模糊地复制了多年前一张油漆剥落的木床,父亲消失了目光的眼睛依然睁着,如那张木床一样陈旧不堪。在那个月光挥舞的夜晚,他的脚步声在一条名叫河水的街道上回荡了很久,那时候有一支夜晚的长箫正在吹奏,伤心之声四处流浪。
现在,操场中央的草地上正飞舞着无数纸片,草地四周的灰尘奔腾而起,扑向纸片,纸片如惊弓之鸟。他依稀听到呼唤他的声音。那是唐山地震的消息最初传来的时刻,他们就坐在此刻纸片飞舞的地方,是顾林或者是陈刚在呼唤他,而别的他们则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或卧或躺。呼唤声涉及他和物理老师的地震监测站,那座最北端的小屋。他就站在那棵瘦弱的杉树旁,他听到树叶在上面轻轻摇晃,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上面摇晃。
“三天前,我们就监测到唐山地震了。”
顾林他们在草地上哗哗大笑,于是他也笑了一下,他心想:事实上是我监测到的。
物理老师当初没在场。监测仪一直安安静静,自从监测仪来到这最北端的小屋以后,它一直安安静静的,可那一刻突然出现了异常。那时候物理老师没在场,事实上物理老师已经很久没去监测站了。
他没有告诉顾林他们:“是我监测到的。”他觉得不该排斥物理老师,因此他们的哗哗大笑并不只针对他一个人,但是物理老师听不到他们的笑声。
他们的笑声像无数纸片在风中抖动。他们的笑声消失以后,纸片依然在草地上飞舞。没有阳光的草地显得格外青翠,于是纸片在上面飞舞时才如此美丽。白树在草地附近的小径走去时,心里依然想着物理老师。他注意到小径两旁的树叶因为布满灰尘显得十分沉重。
是我一个人监测到唐山地震的。他心里始终坚持这个想法。
监测仪出现异常的那一刻,他突然害怕不已。他在离开小屋以后,他知道自己正在奔跑。他越过了很多树木和楼梯的很多台阶,他看到在教研室里,化学老师和语文老师眉来眼去,物理老师的办公桌上展示着一个地球仪。他在门口站着,后来他听到语文老师威严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
他离开时一定是惊慌失措。后来他敲响了物理老师的家门。敲门声和他的呼吸一样轻微。他担心物理老师打开屋门时会不耐烦,所以他敲门时胆战心惊。物理老师始终没有打开屋门。
那时候物理老师正站在不远处的水架旁,正专心致志地洗一条色彩鲜艳的三角裤衩和一只白颜色的乳罩。他看到白树羞羞答答地站到了他的对面,于是他“嗯”了一声,继续他专心致志的洗涮。他就是这样听完了白树的讲述,然后点点头:
“知道了。”
白树在应该离去的时候没有离去,他在期待着物理老师进一步的反应。但是物理老师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最后才鼓起勇气问:
“是不是向北京报告?”
物理老师这时才抬起头来,他奇怪地问:
“你怎么还不走?”
白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将那条裤衩举到眼前,似乎是在检查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洗干净。阳光照耀着色彩鲜艳的裤衩,白树看到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深入进去,这情形使他激动不已。
这时他又问:
“你刚才说什么?”
白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再次说:
“是不是向北京报告?”
“报告?”物理老师皱皱眉,接着又说,“怎么报告?向谁报告?”
白树感到羞愧不已。物理老师的不耐烦使他不知所措。他听到物理老师继续说:
“万一弄错了,谁来负责?”
他不敢再说什么,却又不敢立刻离去。直到物理老师说“你走吧”,他才离开。
但是后来,顾林他们在草地里呼唤他时,他还是告诉他们:
“三天前我们就监测到唐山地震了。”
他没说是他一个人监测到的。
“那你怎么不向北京报告?”
他们哗哗大笑。
物理老师的话并没有错,怎么报告?向谁报告?
草地上的纸片依然在飞舞。也不知道为什么,监测仪突然停顿了。起初他还以为是停电的缘故,然而那盏二十五瓦的电灯的昏黄之光依然闪烁不止。应该是仪器出现故障了。他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动手检查?后来,他就离开了那间最北端的小屋。
现在,草地上的纸片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飞舞了。他走出了校门,他沿着围墙走去。物理老师的家就在那堵围墙下的路上。
物理老师的屋门涂上了一层乳黄的油漆,这是妻子的礼物。她所居住的另一个地方的另一扇屋门,也是这样的颜色。白树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细微的歌声,于是他眼前模糊地出现了城西那口池塘在黎明时分的波动,有几株青草漂浮其上。
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屋内没有亮灯,她站在门口的模样很明亮,外面的光线从她躯体四周照射进去,她便像一盏灯一样闪闪烁烁了。他看到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接着她明亮的嘴唇动了起来:
“你是白树?”
白树点点头。他看到她的左手扶着门框,她的四个手指歪着像被贴在那里,另一个手指看不到。
“他不在家,上街了。”她说。
白树的手在自己腿上摸索着。
“你进来吧。”她说。
白树摇摇头。
物理老师妻子的笑声从一本打开的书中洋溢出来,他听到了风琴声在楼下教室里缓缓升起,作为音乐老师的她的歌声里有着现在的笑声。那时候恰好有几片绿叶从窗外伸进来,可他被迫离开它们走向黑板,从物理老师手中接过一截白色的粉笔,楼下的风琴声在黑板面前显得凄凉无比。
她笑着说:“你总不能老站着。”
总是在那个时候,在楼下的风琴声飘上来时,在窗外树叶伸进来时,他就要被迫离开它们。他现在开始转身离去,离去时他说:
“我去街上找老师。”
他重新沿着围墙走,他感到她依然站在门口,她的目光似乎正望着他的背影。这个想法使他走去时摇摇晃晃。
他离开黑板走向座位时,听到顾林他们哗哗笑了起来。
监测仪在今天上午出现故障,顾林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们又会哗哗大笑了。
他走完了围墙,重又来到校门口,这时候物理老师从街上回来了,他听完白树的话后只是点点头。
“知道了。”
白树跟在他身后,说:“你是不是去看看?”
物理老师回答:“好的。”可他依然往家中走去。
白树继续说:“你现在就去吧。”
“好的,我现在就去。”
物理老师走了很久,发现白树依然跟随着他。他便站住脚,说:“你快回家吧。”
白树不再行走,他看着物理老师走向他自己的家中。物理老师不需要像他那样敲门,他只要从裤袋里摸出钥匙,就能走进去。他从那扇刚才被她的手抚弄过的门走进去。因为屋内没有亮着灯,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十分明亮。她的裙子是黑色的,裙子来自一座繁华的城市。
物理老师将粉笔递给他时,他看到老师神思恍惚。楼下的风琴声在他和物理老师之间飘浮。他的眼前再度出现城西那口美丽的池塘、池塘四周的草丛,还有附近的树木。他听到风声在那里已经飘扬很久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走向黑板该干些什么。他在黑板前与老师一起神思恍惚,风琴声在窗口摇曳着,像那些树叶。然后他才回过头来望着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也忘了该让他做些什么。他们便站在那里互相望着,那时候顾林他们窃窃私笑了。后来物理老师说:
“回去吧。”
他听到顾林他们哗哗大笑。
物理老师坐在椅子里,他的脚不安分地在地上划动。他说:“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了。”
她将手伸出窗外,风将窗帘吹向她的脸。有一头黄牛从窗下经过,发出哞哞的叫声。很久以前,一大片菜花在阳光里鲜艳无比,一只白色的羊羔从远处的草坡上走下来。她关上了窗户。后来,她就再没去看望过住在乡下的外婆。现在,屋内的灯亮了。
他转过头去看看她,看到了窗外灰暗的天色。
“那个卖酱油的老头,就是住在城西码头对面的老头,他今天凌晨看到一群老鼠,整整齐齐一排,相互咬着尾巴从马路上穿过。他说起码有五十只老鼠,整整齐齐地从马路上穿过,一点儿也不惊慌。机械厂的一个司机也看到了。他的卡车没有轧着它们,它们从他的车轮下浩浩荡荡地经过。”
她已经在厨房里了。他听到米倒入锅内的声响,然后听到她问:
“是卖酱油的老头这样告诉你的?”
“不是他,是别人。”他说。
水冲进锅内,发出那种破破烂烂的声响。
“我总觉得传闻不一定准确。”她说。
她的手指在锅内搅和了,然后水被倒出来。
“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水又冲入锅内。
“只要有一个人这么说,别的人都会这么说的。”
她在厨房里走动,她的腿碰倒了一把扫帚,然后他听到她点燃了煤油炉。
“城南有一口井昨天深夜沸腾了两个小时。”他继续说。
她从厨房里出来:
“又是传闻。”
“可是很多人都去看了,回来以后他们都证实了这个消息。”
“这仍然是传闻。”
他不再说话,把右手按在额上。她走向窗口,在这傍晚还未来临的时刻,天空已经沉沉一色,她看到窗外有一只鸡正张着翅膀在追逐什么。她拉上了窗帘。
他问:“你昨晚睡着时听到鸡狗的吼叫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
“我也没有听到。”他说,“但是街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昨晚上鸡狗叫成一片。就是我们没有听到,所以我们应该相信他们。”
“也可能他们应该相信我们。”
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别人呢?”
——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群众创造历史?政治老师问。
——群众创造历史。
——群众是什么?蔡天仪。
——群众就是全体劳动人民。
——坐下。英雄呢?王钟。
——英雄是……
那个时候,有关她住在乡下的外婆的死讯正在路上行走,还未来到她的身边。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坐在他的窗口。此刻他的右手正放在窗台上,一支长箫搁在胳膊上,由左手掌握着。他视野的近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他的目光在空地上经过,来到了远处几棵榆树的树叶上。他试图躲过阻挡他目光的树叶,从而望到远处正在浮动的天空。他依稀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在呈现一条惨白的光亮,光亮以蚯蚓的姿态弯曲着,然后从中间被突然切断,而两端的光亮也就迅速缩短,最终熄灭。他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十分平静地浮动着。
吴全从街上回来,他带来的消息有些惊人。
“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街上的广播在说。”
吴全的妻子站在屋门前,她带着身孕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惊慌地看着丈夫向她走来。他走到她跟前,说了几句话。她便急促地转过迟疑的身体走入屋内。吴全转回身,向几个朝他走来的人说:“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邻县在昨天晚上就广播了,我们到今天才广播。”
他的妻子这时走了出来,将一沓钱悄悄塞入他手里。他轻声嘱咐一句:
“你快将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
然后他将钱塞入口袋,快步朝街上走去,走去时扯着嗓子:
“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
吴全的喊声在远处消失。钟其民松了一口气,心想他总算走了。现在,空地上仍有几个人在说话,他们的声音不大。
“一般地震都是在夜晚发生。”王洪生这样说。
“一般是在人们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林刚补充了一句。
“地震似乎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发生。”
“要是没人的话,地震就没什么了。”
“王洪生。”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远处怒气冲冲地叫着。
林刚用胳膊推了推王洪生:“叫你呢。”
王洪生转过身去。
“还不快回来,你也该想想办法。”
王洪生十分无聊地走了过去。其他几个人稍稍站了一会儿,也四散而去。这时候李英出现在门口,她哭丧着脸说:
“我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钟其民拿起长箫,放到唇边。他看着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李英,开始吹奏。似乎有一条宽阔的,但是薄薄的水在天空里飞翔。在田野里行走的是树木,它们的身体发出哗哗的响声……江轮离开万县的时候黑夜沉沉,两岸的群山在月光里如波浪状起伏,山峰闪闪烁烁。江水在黑夜的宁静里流淌,从江面上飘来的风无家可归,萧萧而来,萧萧而去。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他的窗口失去昔日的宁静也已经很久了。他们似乎都将床搬到了门口,他一直听到那些家具在屋内移动时的响声,它们像牲口一样被人到处驱赶。夜晚来临以后,他们的屋门依然开启,直到翌日清晨的光芒照亮它们,他们部分的睡姿可以隐约瞥见,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无声地瓦解。
在日出的海面上,一片宽阔的光芒在透明的海水里自由成长。能够听到碧蓝如晴空的海水在船舷旁流去时有一种歌唱般的声音。心情愉快的清晨发生在日出的海面。然而后来,一些帆船开始在远处的水域航行,船帆如一些破旧的羽毛插在海面上,它们摇摇晃晃,显得寂寞难忍。那是流浪旅途上的凄苦和心酸。
李英的丈夫从街上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比吴全刚才所说的更惊人。
“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钟其民将箫搁在右手胳膊上,望着李英的丈夫走向自己的家门,心想他倒是没有张牙舞爪。
他说:“县委大院里已经搭起了很多简易棚,学校的操场上也都搭起了简易棚,他们都不敢在房屋里住了,说是晚上就要发生地震。”
李英从屋内出来,冲着他说:“你上哪儿去啦?”
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宁静了片刻的窗口再度骚动起来。
他住过的旅店几乎都是靠近街道的,陷入嘈杂之声总是无法突围。嘈杂之声缺乏他所希望的和谐与优美,它们都因各自的目的胡乱响着。如果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钟其民想,那么音乐就会在各个角落诞生。
吴全再次从街上回来时满载而归。他从一辆板车上卸下毛竹和塑料雨布,然后扯着嗓子叫:
“快去吧,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眼下那块空地缺乏男人,男人在刚才已经上街。吴全的呼吁没有得到应该出现的效果。但是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王洪生妻子的声音: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吴全装着没有听到。他的妻子已经出现在门口,她似乎不敢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她走过去打算帮助丈夫。但他说:“你别动。”于是她就站住了,低着头看丈夫用脚在地上测量。
“就在这里吧。”他说,“这样房屋塌下来时不会压着我们。”
她朝四周看了看,小声问:“是不是太中间了?”
他说:“只能这样。”
又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不能在中央搭棚。”
吴全仍然装着没有听到。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根毛竹往泥土里打去。
“喂,你听到没有?”
吴全从椅子上下来,从地上捡起另一根毛竹。
“这人真不要脸。”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儿地方。”
“吴全。”仍然是女人的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儿地方。”
全是一些女人的声音。钟其民心想,他眼前出现一些碎玻璃。全是女人的声音。他将箫放到唇边。音乐有时候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置身一条不断弯曲的小巷里,在某个深夜的时刻。那宁静不同于空旷的草原和奇丽的群山之峰。那里的宁静处于珍藏之中,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在往前走去时,小巷不断弯曲,仿佛行走在不断出现的重复里和永无止境的简单之中。
已经不再是一些女人的声音了。王洪生和林刚他们的嗓音在空气里飞舞。他们那么快就回来了。
“你讲理,我们也讲;你不讲理,我们也不会和你讲理。”王洪生嗓音洪亮。
林刚准备去拆吴全已经搭成一半的简易棚。王洪生拉住他:
“现在别拆,待他搭完后再拆。”
李英在那里呼唤她的儿子:“星星。”
“这孩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再次呼唤:“星星。”
音乐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看到过有关月球的摄影描述。在那一片茫茫的、粗糙的土地上,没有树木和河流,没有动物在上面行走。那里被一片寒冷的光普照,那种光芒虽然灰暗却十分犀利,在外表粗糙的乱石里宁静地游动,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嗓音的世界,音乐应该去那里居住。
他看到一个异常清秀的孩子正坐在他脚旁,孩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正靠在墙上望着他。这个孩子和此刻仍在窗外继续的呼唤声——“星星”有关。孩子十分安静地坐在地上,他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他时常偷偷来到钟其民的脚旁。他用十分简单的目光望着钟其民。他的眼神异常宁静。
他觉得现在应该吹一支孩子们喜欢的乐曲。
监测仪在昨天下午重新转动起来。故障的原因十分简单,一根插入泥土的线路断了。白树是在操场西边的一棵树下发现这一点的。
现在,那个昨天还是纸片飞舞的操场出现了另外一种景色。学校的老师几乎都在操场上,一些简易棚已经隐约出现。
在一本已经泛黄并且失去封面的书中,可以寻找到有关营地的描写。在阿尔卑斯山下的草坡上,盟军的营地以雪山作为背景,一些美丽的女护士正在帐篷之间走来走去。
物理老师已经完成了简易棚的支架,现在他正将塑料雨布盖上去。语文老师在一旁说:
“低了一些。”
物理老师回答:“这样更安全。”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道路,与一棵粗壮的树木倚靠在一起。树枝在简易棚上面扩张开。物理老师说:
“它们可以抵挡一下飞来的砖瓦。”
白树就站在近旁。他十分迷茫地望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景象——阿尔卑斯山峰上的积雪在蓝天下十分耀眼。书上好像就是这样写的。他无法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他一直这么站着,语文老师走开后他依然站着。物理老师正忙着盖塑料雨布,所以他没有走过去。他一直等到物理老师盖完塑料雨布,在简易棚四周走动着察看时,他才走过去。
他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没有坏,故障的原因是:
“线路断了。”
他用手指着操场西边:
“就在那棵树下面断的。”
物理老师对他的出现有些吃惊,他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站着没有动,然后说:
“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你快回家吧。”物理老师说。他继续察看简易棚,接着又说: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将右手伸入裤子口袋,那里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最北端那座小屋的门。物理老师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想,他要把钥匙收回去。
可是物理老师并没有提钥匙的事,他只是说:
“你怎么还没走?”
白树离开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向校门走去。后来,他看到了物理老师的妻子走来的身影。那时候她正沿着围墙走来。她两手提满了东西,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
那时候他听到了街上的广播正在播送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但是监测仪并没有出现任何地震的迹象。他看到物理老师的妻子正艰难地向他走来。他感到广播肯定是弄错了。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越来越近。广播里播送的是县革委会主任的紧急讲话。可是监测仪始终很正常。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入了学校。
在街上,他遇到了顾林、陈刚他们。他们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地震将在晚上十二点发生。
“我们不准备睡觉了。”
他摇摇头,说:“不会发生。”
他告诉他们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顾林他们哗哗大笑了。
“你向北京报告了吗?”
然后他们抛下他往前走去,走时高声大叫:
“今晚十二点地震。”
他再次摇摇头,再次对他们说:
“不会发生的。”
但他们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黑。屋内空无一人,他知道母亲也已经搬入了屋外某个简易棚。他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儿。物理老师的妻子艰难地向他走来,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然后他走下楼去。
他在屋后那块空地上找到了母亲。那里只有三个简易棚,母亲的在最右侧。那时候母亲正在铺床,而王立强则在收拾餐具。里面只有一张床。他知道自己将和母亲同睡这张床。他想起了学校最北端那座小屋,那里也有一张床。物理老师在安放床的时候对他说:
“情况紧急的时候还需要有人值班。”
母亲看到他进来时有些尴尬,王立强也停止了对餐具的收拾。母亲说:“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
王立强说:“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需要什么时叫我一声就行了。”
母亲答应了一声,还说了句:“麻烦你了。”
他心想:事实上,你们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父亲的葬礼十分凄凉。火化场的常德拉着一辆板车走在前面。父亲躺在板车之上,他的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他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没有哭,她异常苍白的脸向那个阴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亲身边,上学的同学站在路旁看着他们,所去地方的路十分漫长。
第二章
趋向虚无的深蓝色应该是青藏高原的天空,它笼罩着没有植物生长的山丘。近处的山丘展示了褐色的条纹,如巨蛇爬满一般。汽车已经驶过了昆仑山口,开始进入唐古拉山地。那时候一片云彩飘向高原上的烈日,云彩正将阳光一片片削去,最后来到烈日下,开始抵挡烈日。高原蓦然暗淡了下来,仿佛黄昏来临的景色迅速出现。他看到遥远处有野牛宁静地走动,它们行走在高原宁静的颜色之中。
箫声在梅雨的空中结束了最后的旋律。钟其民坐在窗口,他似乎看到刚才吹奏的曲子正在雨的间隙里穿梭远去,已经进入他视野之外的天空。只有清晨才有的鲜红的阳光,正在那个天空里飘扬。田野晴朗地铺展开来,树木首先接受了阳光的照耀。那里清晨所拥有的各种声响开始升起,与阳光汇成一片。声响在纯净的空中四处散发,没有丝毫噪声。
屋外的雨声已经持续很久了,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望着空地上的简易棚,风中急泻而去的雨水在那些塑料雨布上飞飞扬扬。他们就躲藏在这飞扬之下。此刻空地的水泥地上雨水横流。
出现的那个人是林刚,他来到空地还未被简易棚占据的一隅,他呼喊了一声:
“这里真舒服。”
然后林刚的身体转了过去。
“王洪生,喂,我们到这里来。”
“你在哪儿?”
是王洪生的声音,从雨里飘过来时仿佛被一层布包裹着。他可能正将头探出简易棚,雨水将在他脑袋上四溅飞舞。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可是那天晚上到来的不是地震,而是梅雨。
王洪生他们此刻已和林刚站在了一起,他们的雨伞连成一片。他看到他们的脑袋往一处凑过去。他们点燃了香烟。
“这里确实舒服。”
“简易棚里太难受了。”
“那地方要把人憋死。”
王洪生说:“最难受的是那股塑料气味。”
“这是什么烟,抽起来那么费劲?”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天气。”
现在是梅雨飞扬的天气。钟其民望到远处的树木在雨中被烟雾弥漫。现在望不到天空,天空被雨遮盖了。雨遮盖了那种应有的蓝色,遮盖了阳光四射的景色。雨就是这样,遮盖了天空。
“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谁也没有见到过地震,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废墟。他曾经去过新疆吐鲁番附近的高昌故城。一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镇,经千年的烈日照射,风沙席卷,如今已是废墟一座。他知道什么是废墟。昔日的城墙、房屋依稀可见,但已被黄沙覆盖,闪烁着阳光那种黄色。落日西沉以后,故城在月光里凄凉耸立,回想着昔日的荣耀和灾难。然后音乐诞生了。因此他知道什么是废墟。
“钟其民。”是林刚或者就是王洪生在叫他。
“你真是宁死不屈。”是王洪生在说。
他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声飘到窗口时被雨击得七零八落。
“砍头不过风吹帽。”是林刚。
他注意起他们的屋门,他们的屋门都敞开着。他们为何不走入屋内?
李英又在叫唤了:
“星星。”
她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林刚他们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脚旁的。
“这孩子到处乱走。”
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钟其民别出声。
“星星。”
星星的头发全湿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触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湿了,孩子的皮肤因为潮湿,已经开始泛白。
“大伟。”李英开始呼喊丈夫了。
大伟的答应声从简易棚里传出来。
“你出来。”李英哭丧着喊叫,随即又叫,“星星。”
一片雨水飞扬的声音。
孩子的眼睛非常明亮,他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风中不停摇晃,雨打在上面,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王洪生他们的说话声阵阵传来。
“你也出去站一会儿吧。”她说。
吴全坐在床上,他弯曲着身体,汗水在他脸上胡乱流淌。他摇摇头。
她伸过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湿了。”
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在水中浸泡多时后出现无数苍白的皱纹。
“你把衬衣脱下来。”她说。
他看着地上哗哗直流的雨水。她伸过手去替他解衬衣纽扣。他疲惫不堪地说:
“别脱了,我现在动一下都累。”
潮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双手撑住床沿,事实上撑住的是她的身体。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后仰。她的脚挂在床下,脚上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似乎与里面的脂肪脱离,如同一张胡乱贴在墙上的纸,即将被风吹落。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的声音和雨声一起来到。钟其民的箫声已经持续很久了。风在外面的声音很清晰。风偶尔能够试探着吹进来一些,使简易棚内闷热难忍的塑料气味开始活动起来,出现几丝舒畅的间隙。
“你出去站一会儿吧。”她又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惫模样使他不忍心抛下她。他摇摇头:
“我不想和他们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声音洪亮。钟其民的箫声已经离去。现在是自由自在的风声。
“我也想去站一会儿。”她说。
他们一起从简易棚里钻出来,撑开雨伞以后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像清晨起床打开窗户一样。”她说。
“星星。”
李英的叫声此刻听起来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现在不远的雨中,孩子缩着脖子走来。他在经过钟其民窗口时向那里看了几眼,钟其民朝他挥了挥长箫。
“星星,你去哪儿了?”
李英的声音怒气冲冲。
他发现她的两条腿开始打战了。他问:
“是不是太累了?”
她摇摇头。
“我们回去吧。”
她说:“我不累。”
“走吧。”他说。
她转过身去,朝简易棚走了两步,然后发现他没有动。他愁眉不展地说:
“我实在不想回到简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会儿吧。”
“我的意思是……”他说,“我们回屋去吧。”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回屋去坐一会儿,就坐在门口,然后再去那里。”他朝简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第三章
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这天上午,雨开始趋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虽然乌云依然翻滚,可那种令人欣慰的苍白颜色开始隐隐显露,梅雨已经持续了三天。他望着此刻稀疏飘扬的雨点,心里坚持着过去的想法:地震不会发生。
街道上的雨水在哗哗流动,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顾林他们。工宣队长的简易棚在操场的中央。阿尔卑斯山峰的积雪在蓝天下闪闪烁烁。但他不能告诉工宣队长地震不会发生,他只能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
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
“他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监测仪?”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队长望着白树,满腹狐疑地问:
“那玩意儿灵吗?”
白树告诉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监测到了。
工宣队长看了白树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么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吗?什么监测仪,那是闹着玩。”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那条小道。他妻子的目光从雨水中飘来,使他走过时犹如越过一片阳光灿烂地照射着的树林。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他很想让物理老师知道这一点。但是插在裤袋里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钥匙制止了他。
现在飘扬在空气中的雨点越来越稀疏了,有几只麻雀在街道上空飞过,那喳喳的叫声暗示出某种灿烂的景象,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将会令人感动。街上有行人说话的声音。
“听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白树在他们的声音里走过去。
“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
监测仪始终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白树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严重起来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没有白树,但是他看到了陈刚:
“你爸爸好吗?”
后来陈刚告诉白树,那人就是县革委会主任。
县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仿佛是学校操场的重复。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出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白树在大门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们在雨停之后都站在了棚外,他们掀开了雨布。
“那气味让人太难受了。”
白树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晴天时才有的欢欣鼓舞。
“这日子总算到头了。”
“虚惊一场。”
有几个年轻人正费劲地将最大的简易棚上的雨布掀翻在地。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与几个人说话,和他说完话的人都迅速离去。后来他身旁只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地倾泻下去。他们走入没有了屋顶的简易棚。
现在白树走过去了,走到他们近旁。县革委会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抚摸着膝盖。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张办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他问:
“是不是通知广播站?”
革委会主任摆摆手:“再和……联系一下。”
白树依稀听到某个邻近的县名。
那人摇起电话:
嘎嘎嘎嘎。
“是长途台吗?接一下……”
“你是谁?”革委会主任发现了白树。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白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嗦着飘向革委会主任。
“你说什么?”
“监测仪……地震监测仪很正常。”
“地震监测仪?哪来的地震监测仪?”
电话铃响了。那人拿起电话。
“喂,是……”
白树说:“我们学校的地震监测仪。”
“你们学校?”
“县中学。”
那人说话声:“你们解除警报了?”然后他搁下电话,对革委会主任说:“他们也解除警报了。”
革委会主任点点头:“都解除警报了。”随后他又问白树:“你说什么?”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你们学校?有地震监测仪?”
“是的。”白树点点头,“唐山地震我们就监测到了。”
“还有这样的事。”革委会主任脸上出现了笑容。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地震不会发生。”白树终于说出了曾经向顾林他们说过的话。
“噢——”革委会主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震不会发生?”
“不会。”白树说。
革委会主任站起来走向白树。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说: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县的人民感谢你。”然后他转身对那人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后来,白树又走在了那条雨水哗哗流动的街道上。那时候有关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已在镇上弥散开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提着灶具和铺盖的人,他们是最先离开简易棚往家中走的人。
“白树。”
他看到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王岭已经全身湿透,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白树。
“你知道吗,”王岭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点点头。然后他听到广播里在说:“有消息报道,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根据我县地震监测站监测员白树报告,近期不会发生地震……”
王岭叫了起来:“白树,在说你呢。”
白树呆呆地站立着,女播音员的声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然后他沿着台阶走到王岭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几颗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泪。
王岭摇动着他的手臂:“白树,你的名字上广播了。”
王岭的激动使他感动不已,他说:“王岭,你也到监测站来吧。”
“真的吗?”
物理老师的形象此刻突然出现,于是他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师会不会同意王岭到监测站来。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就在路旁,他经过时便要经过他妻子的目光。
他曾经看到她站在一棵树下的形象,阳光并未被树叶全部遮挡,但是来到她身上时斑斑驳驳。他看到树叶的阴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详地移动,那些幸福的阴影。那时候她正笑着对体育老师说:
“我不行。”
体育老师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请她。
现在,她也应该听到广播了。
弥漫已久的梅雨在这一日的中午时刻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伸手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飘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
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星星。星星逃离父母总是那么轻而易举。林刚在那里掀开了盖住简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说:
“也该晒晒太阳了。”
“哪儿有太阳?”王洪生从简易棚里出来时信以为真。
“被云挡住了。”林刚说。
他说得没错。
“翻开雨布吧。”林刚向王洪生喊道,“把里面的气味赶出去。”
几乎所有简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于是空地向钟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烂。吴全的妻子站在没有雨布遮盖的简易棚内,她隆起的腹部进入了钟其民的视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
“别叫了。”王洪生说,“该让孩子玩一会儿。”
“可他还是个孩子。”李英总是哭丧着脸。
音乐已经逃之夭夭。他们的嘈杂之声是当年越过卢沟桥的日本鬼子。音乐迅速逃亡。钟其民从椅子里站起来,此刻户外的风正清新地吹着,他希望自己能够置身风中,四周是漫漫田野。
钟其民来到户外时,大伟从街上回来。
“地震不会发生了。”他带来的消息振奋人心,“他们都搬到屋里去了。”
“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么知道。”
“你就知道自己转悠。”
“你只会喊叫。”
接下来将是漫长的争吵。钟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是这个世界里最愚蠢的声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哗哗流动,他向前走时,感受着水花在脚上纷纷开放与纷纷凋谢。
然后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铺盖、手提灶具的行人,他们行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他们似乎兴高采烈,可是兴高采烈只能略略掩盖一下他们的狼狈。他们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们此刻正将铺盖和灶具撤离简易棚,撤入他们的屋中。
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裤管和袖管都高高卷起,这是孩子对自己最骄傲的打扮。
星星告诉钟其民:
“那里没有人。”
孩子手指过去的地方有几棵梧桐树,待一位老人走过之后,那里就确实没有人了。
孩子走过去,他的手依旧扯着钟其民的衣服。钟其民必须走过去。来到梧桐树下后,星星放开钟其民,向前几步推开了一幢房屋的门。
“里面没有人。”
屋内一片灰暗。钟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带向何处。他说:
“我刚从房屋里出来。”
孩子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进去,孩子都是“暴君”。钟其民也走了进去。那时孩子正沿着楼梯走上去,那是如胡同一样曲折漫长的楼梯。后来有一些光亮降落下来,接着楼梯结束了它的伸延。上楼以后向右转弯,孩子始终在前,他始终在后。一只很小的手推开了一扇很大的门,仍然是这只很小的手将门关闭。他看到床和其他家具。窗帘垂挂在两端。现在孩子的头发在窗台处摇动,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嘎——嘎嘎——孩子的身体被拉长了,他的脚因为踮起而颤抖不已。嘎嘎嘎——嘎——孩子拉动窗帘时十分艰难。
嘎——两端的窗帘已经接近。孩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窗帘缝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头发上飘浮。孩子顺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细听着什么,然后说:
“外面的声音很轻。”
孩子双手抱住膝盖,安静地注视着他。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孩子期待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他将门旁的椅子搬过来,面对孩子而坐,应该先整理一下衣服,然后举起手来,完成几个吹奏的动作,最后是深深的歉意:
“箫没带来。”
孩子扶着墙爬了起来,他的身体沮丧不已,他的头发又在窗台前摇动了。他的脸转了过去,他的目光大概刚好贴着窗台望出去。他转回脸来,脸的四周很明亮:
“我以为你带来了呢。”
钟其民说:“我们来猜个谜语吧。”
“猜什么?”孩子的沮丧开始远去。
“这房屋是谁的?”
这个谜语糟透了。
孩子的脸又转了过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户外的天空、树叶、电线有关。随后他迅速转回,眼睛闪闪发亮。
孩子说:“是陈伟的。”
“陈伟是谁?”
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很好。”钟其民说,“现在换一种玩法。你走过来,走到这柜子前……让我想想……拉开第三个抽屉吧。”
孩子的手拉开了抽屉。
“里面有什么?”
孩子几乎将整个上身投入抽屉里,然后拿出了几张纸和一把剪刀。
“好极了,拿过来。”
孩子拿了过去。
“我给你做轮船或者飞机。”
“我不要轮船和飞机。”
“那你要什么?”
“我要眼镜。”
“眼镜?”钟其民抬头看了孩子一眼,接着动手制作纸眼镜,“为什么要眼镜?”
“戴在这儿。”孩子指着自己的眼睛。
“戴在嘴上?”
“不,戴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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